回忆那些年的感动 作者:黎京


 

回忆那些年的感动

现如今,当年在草原插队的那些年轻人都步入老年群体,几乎也都退下来颐养天年。随着生活不断改善和提高,回草原使得他们重温记忆成为现实。每到七、八月,都可看到曾经的草原人回第二故乡的文字。

随着他们的笔迹,时而想起那些如烟往事。

如烟,毕竟过去了四十多年(这里所指的四十多年该是我离开草原已经四十多年),往事真的便淡淡的,像缕缕青烟缭绕,更多的是那片绿,起伏在心间。

断续的读了冷明在博客里记录下的回乡笔记,有一种感动。最近这几天也是断续的会想起支离的片段。尤其是“寻找和平”这四个字,觉得里面所包含的内容并不仅仅是在那几千字里,似乎更多的是一份情,在文字后面的那份情。其实也是我每次回草原后都希冀着的,在寻找的,可是却知道也许再也寻觅不到的那份情。

冷明的那段记述非常简朴,简单得如同内蒙那些用土坯建造起来的灰黄的土屋和土路,也是由土坯隔开的院墙里面住着的那些家人。却是小院的故事使我感动,也是因那简朴:

寻找和平(冷明原文)

和平是草原上的一个姑娘,多少次念叨起她,高高的个子,苹果似的圆脸,粗重的眉毛下一双大大的黑眼睛,说话侃快,风风火火像个男孩子。二十年了,当年未出阁的姑娘恐怕早成了母亲,如果有朝一日来草原一定要找到她,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确切地说是孩子的救命恩人。

1982年秋,结婚多年后第一次全家回北京,老婆嫁给我这个北京知青,我却没带她去过北京。79年父亲平反,一大家人回了北京,要房、要工作,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文革十年一家人天南海北,唯一庆幸的是所有人都熬了过来。大女儿快要上学了,母亲早让给送过去,二女儿和儿子虽小,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他们的老家,繁华的大都市。

从赤峰开往北京的火车不按座,进站口人山人海,旅客们大包小包蜂拥而上,不顾一切地向前挤,也许早一点进站就能抢到一个座位。我们领着大女儿,一个抱着小女儿,一个抱着最小的儿子,各自拎着一个大包,本来排队靠前,身不由已被后面的人浪推到了一边。我的天!我们真有点害怕了,顾前顾不了后,顾小顾不了大,不知所措,生怕被疯狂的人群踩到脚下。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让我如获至宝,白音花粮站主任小马就在前面。小马见我们狼狈不堪,陷入了危机,连忙说:我给你们领着大姑娘吧。顾不得客气,我俩如释重负,一边说谢一边让他领着大女儿往前走,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好不容易挤进站台,挤到车旁,忽然那边人头攒动,人们大呼小叫:不好了,有人被火车撞了!我的头“呼”的一下大了,不知所措。上车了,好歹凑合有个站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急忙前后车厢找大女儿,当小马把女儿还给我们的时候,一颗心才算放到了肚子里。一家五口东倒西卧在车厢地板上凑合了一夜,总算有惊无险平安到京。

在北京转眼就是一个月,要和女儿分手,心中十分不舍,正巧有人送了张足球票,找个借口又耽搁了两天。回草原已到10月中旬,照理说草原上秋高气爽也无大碍,谁知走到麦日图得到消息,草原突降大雪,往北的路封死了。

住在老丈人家里等待通车的消息,一个星期后所有的人都绝望了,坝上雪越积越厚,汽车不可能通过。家里有牲畜,我要回去上班,无论如何要想法回去。村里的亲戚真给面子,一个小伙子套着骡车,一个套挂马车,要送我们一家四口回去。车过了麦日图坝,平地一米多深的雪,车轱辘陷进雪里动弹不得,万般无奈,骡马车拉着媳妇、两个孩子打道回娘家,一个小伙子陪着我亚布杆(步行)往白音花草原走去。

又过了些时日,大队司机王春要到坝前运粮食,我特意托他把老婆孩子捎回家。王春是我们大队从左旗农村引进的技术人才,开着大队的卡车,他比我小两岁,为人厚道,有求必应,我们在大队是邻居,是同病相怜的好朋友。王春四个孩子,另一北京知青李连生三个孩子,我也是三个,三家同住兵团撤后连部的一栋土房里,穷是几家的通病。

王春的岳丈家在罕乌拉公社的东山坡上,到罕乌拉买粮食他就把我们领到他家,为省几个住店钱,我们也乐得挤在一张大土炕上,吃小米饭,就着土豆熬白菜。王的丈母娘是个极善良的麻脸老婆,记得有一年李连生不知为什么忽然心生慈悲,从北京领回了他多病的小姨子,不到半年,他打老婆打孩子的恶习发展到打小姨子,把个哮喘病姑娘打得哭爹喊娘,屡屡犯病。王春的丈母娘不顾自己一大窝孩子,楞把这病姑娘领回了罕乌拉,在她家住了将近一年,休养生息,哮喘病发作的少了,姑娘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数年后在北京,没文化没写过信的姑娘过世前,给这位草原妈妈写过一封感谢信,说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这样疼爱过她。王春的小姨子小舅子大大小小一长串,流着鼻涕脏兮兮的,只记得最大的姑娘叫和平。

这个冬天草原上的风雪来的凶猛异常,阳历十月就堆满了雪,麦日图坝恰好是风口,下坡的一段路也就几百米,被厚厚的大雪覆盖。解放牌大卡车上坐着慈眉善目的粮站何主任,大雪让粮站措手不及,一冬的粮食还没储备好,何主任不得不冒着风雪到左旗运粮食,还有大队外来户汉人迟广印,王春的小姨子和平。

迟广印可并入“可恶的汉人”之列,投机倒把唯利是图,可他是我的大媒人,媳妇的干爹,这次到西乌我们特意看望了他的老伴。老人已过古稀之年,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八九个孩子,让人想想就不寒而栗,老人口齿伶俐风趣幽默,对我媳妇讲,这就好了吧!大家不解其意,她不厌其烦地说,你上坝后就好了吧,让我们一行人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干娘说的一点不错,她的意思是,当初我们把你一个农村丫头介绍到草原怎么样,你现在身居北京,儿孙满堂,衣锦还乡,我们没给你指瞎道吧。

卡车拉上满满一车粮食,车厢里挤了七八个人,刚过麦日图迎面白毛风呼啸,车轱辘陷入深雪车抛锚了。几个男人挖雪、推车无济于事,天快黑了,风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幸坝上养路段有个临时工棚不远,大家决定步行返回工棚,明天再作打算。一二里地的路程本来不在话下,但脚下是深没过膝的雪地,暴风雪咆哮,天将擦黑,迎面见不到人影。媳妇那年刚在北京做了绝育手术,身体尚未恢复,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远远地落在后面,确实有点力不从心。

几个男人在前面开道,媳妇抱着儿子,和平抱着小女儿,迎着风暴,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往前挪。和平年轻力壮,抱着女儿一会就走得无影无踪,后来和平对大家说,这个小丫头真是鬼机灵,她多少次焦急地呼唤,阿姨,等等我妈吧,等等我妈吧!二女儿那年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和平抱着小女儿走走停停,一边照顾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照料落在后面的娘俩。

在工棚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发动着车,终于走出了麦日图大坝。王春技术好,路熟,遇到雪大的地方往往可以绕行,在路过一条河的时候,几个人犯了难。这条河在兴安队的地界,离那个著名的牤牛蛋子山不远,河水似冻非冻,两边结了冰,中间水流不息。这条河无论如何绕不过去,要闯,成功的概率只有50%。过去了就会一马平川,误在里面了这个冬天也别想出来。媳妇当时就哭了,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人都难活,何况还有两个孩子。迟广印说,闰女,别怕,有我们在就有孩子在。何主任说别怕,无论如何要过去。王春急着下来到处找路,和平一边劝着,没事,没事。

不知是儿子、女儿福大命大造化大,还有托这些好心人的福,总之,汽车闯关成功。何主任、迟广印、王春都是我们的恩人,可我已经无处再寻这些好心人的踪影。和平年轻,总可以找到吧。

连壁玉荣夫妇讲起了王春小姨子的事情。有一个小姨子最有出息,考上了师范学校,当老师,2003年冬天她坐玉荣弟弟的吉普车从乡下回旗,吉普车坏在了半道,一车人烧了汽油烧轮胎,险些冻死,王春小姨子跟着两个男老师往不远处一户人家走,两个老师走到了,这个姑娘落了队,活活冻死在半道。

和平,和平呢?

和平也死于一次意外。

写到这里,我突然哽咽起来,没出息的眼泪流了下来。就此打住。

文字尽管在此打住,余味却回味无穷。我感到冷明内心的澎湃和他笔下的感动。

草原知青把内蒙称为第二故乡,可我觉得,第二故乡在冷明字典里面的定义与我的很不相同。其实我对草原大概最多只能算是个过客,而对于把青春全部贡献给了草原的冷明及那些留在了草原的知青们,我真的只能算是过客。草原与他们才是水乳交融的关系。

冷明的感动是内心中那些不经意的流动。如同他的《为了你走遍草原》那样同时也感动了无数的读者,震撼着那些没有在那个年代曾经草原的人们。

他的叙述是从1982年秋天开始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82年我已经结婚,孩子也将在11月出生。在北京,我有自己的家,虽然是与人合住在一个很小的单元楼房,两居室,我们家住大间,另外一对新婚夫妇住小间,但是相比蒙古包却已是天壤之别了。而留在草原的他们,却还要为了各类生计操劳,奔走。

我早已远离了草原冬天的严寒和夏日的酷热,而那严寒却使我记忆犹新。常和朋友开玩笑说,我是经过冷处理的,所以对北京的冬天的冷,并不觉得难过。后来写过一篇短文《风雪不归人》,描述了一位海外华人在暴风雪夜的遭遇。发表在海外网站时却遭到很多人的非议。最主要的就是我用了一个形容暴风雪撞击在人身体上的词“抽打”,他们认为我过分夸大。还有那冷,会在瞬间将人冻死。也使他们觉得过分。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对冷没有切身的概念。冷库恒温室零下20℃,而草原在冬季会达到零下50℃。

也就是在82年,我正在等候未出生的女儿,而冷明一家却在内蒙雪原回家的路上挣扎。用生与死的交汇来形容并不夸张。

在冷明的小说中有过几次对冬天赶路的描述。只有亲身经历过草原冬天的人,才能真实领会那是在用生命拼搏。冷明在《寻找和平》的开始说和平是他女儿的救命恩人,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只要想到内蒙草原冬天的严寒我都会全身颤栗。

那是一段经历,是我刚到草原的第三年冬天。春节我们到边防站慰问,当年推行拥军爱民,我们去拥军。军民联欢结束,正打算离开。一个与我熟悉的战士跟我道别,拉着我的手往墙边走,问,你知道昨天夜里多冷吗?然后指着墙上的温度计说,你看,都冻裂了。那个温度计最低温度在-50℃.低温与大雪,而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赶路,又是另外一层概念。

后来看过一部电影《南极的斯科特》。是一部记叙人类征服南极的故事片。斯科特在从南极点返回大本营时遇到了暴风雪,最后冻死在距离大本营五十米的地方。正常天气下,五十米不算什么,可是在甭风雪天气,能见度不过几米远,五十米竟然就是生死界限。

当年我没有在暴风雪中赶路的经历,却在暴风雪中放过羊。白毛风旋转着雪花砸在脸上只能看清眼前的羊。侧风低头轰赶羊群。那时还没定居,羊群冬季只能吃毫无营养的枯草果腹,只是为了使胃里有东西不至于那么饿。何况母羊肚子里还怀有羔子。羊群一天不出去吃草,都会影响到膘情,怎么能挨过慢慢冬季。

还记得一年冬天,有知青因奶奶去世,要赶回北京送葬,我替他放马。一群马四百多匹,十二三个駬马群。晴朗的冬夜,天上繁星密布,银河由东往西横亘晴空。因狼害非常厉害,一年四季夜里都是需要有人在马群防狼。那天特别冷,身上穿了两件大皮袍、蒙古皮袍是用绵羊皮做成的,可以抵挡住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下马夜还要在外面加上一件山羊皮做成的特大皮袍,是毛冲外的,而且下摆特别长,一直拖到地。马倌的靴子是蒙古靴,用牛皮缝制的,里面是毡子做的袜套,外面再加上山羊皮做的皮袜子。我没有专门的蒙古靴,只能穿毡疙瘩(是用毡子做成的靴子)。因为是汗脚,里面全是潮湿的。那天凌晨,毡疙瘩冻成冰坨,寒从脚下生,尽管穿着两件大皮袍还是冻得直哆嗦。只好跑到附近的牧民蒙古包。那家牧民打架老婆气跑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开门的声音把他吵醒,他抬头看见是我问,太冷了吧。然后起来生火给我取暖。还告诉我说,今天夜里是特别冷。

那天的冷是我在草原经历过最冷的一次。假如那天夜里我不是在下夜,而是走路迷失方向,不可能穿那么多,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不言自明。

冷明一家四口在冰天雪地赶路。还是假如,当然如果那个假如成真……。草原之夜有很多美丽歌曲在传唱。但是草原的冬夜没有美好,只有严寒,透彻肌肤。和平该是孩子的恩人,而此时恩人这两个字却显得那么单薄。其实在草原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有意无意中遇到过恩人,都是在不经意间的发生。没必要用辉煌的字眼去歌颂,别人是你的恩人,你也是别人的恩人。就因为草原生态的恶劣,才使得人与人之间有着一种相互扶持的自然感动。

和平的死因,冷明没有详细写出来。可是我能够感到,冷明要寻找的其实是那份感动,是草原给他和我们带来的感动。就在那哽咽和无语里面体现出来的感动。而更多的是下面这句话:

二十年后,又一次踏上回草原的路。我不想用什么“魂牵梦萦”来形容此刻的忐忑,八、九十年代,知青们开始回访“第二故乡”,当地政府也来京慰问,在大城市功成名就腰缠万贯,哪怕工作、生活稍稍安稳下来的知青都有资格谈论当年叱咤草原的经历,可是,留在草原的最后一批知青,你每每还要为找不到回家的车着急,为归来的路上没有遇到暴风雪而庆幸。

                                                               2013-11-25


黎京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44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