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在世纪之交 作者:隐于市井


 

飘落在世纪之交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遭遇了“下岗”。

还是在夏天的时候,我们一帮企业的中层干部在太平湖疗养。海侃神聊间或也会提及一个热词——“下岗”。缘起总公司关于“减员增效”的精神(后来听说是为了包装上市),厂里出了土政策,凡五十岁以上者,自愿申请,可以提前退休。又一政策,凡自愿申请,买断工龄,可付给几十个月薪水等等。我等既为“骨干”,总觉此事与我们有些距离,谁都没放在心上。岂料疗养结束,一回到厂里,新闻便纷至沓来:由于先前两项政策还没有凑足总公司要求的“减员”人数,补充政策说凡是满三十年工龄的也可以申请提前退休。保留薪水,并与在职员工一样享受薪水普调,厂方继续为其缴纳三金,直至六十周岁云云。

当年我们厂生活区条件很好,小桥流水,池塘垂柳,商店医院应有尽有,上海普通老百姓的住宅直到九十年代末才开始接进这个水平。就是工资收入,也是近两年才不再领先上海。生性怠惰的我,一向安于现状乐不思蜀。眼下,面对现实,我是赖着不下,还是立马走人?夜深人静时,思来想去的,心中好不纠结——真要是下了,人到中年的我,有否从零开始打拼、一切重头来过的自信?如不选择继续就业,难道靠得过且过来打发余生?

我这样没有魄力买断工龄,又不甘沉沦的“骨干”,似乎又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迷茫与思想斗争,不亚于1969年秋冬之际的上山下乡前夕。但69年是大势所趋,容不得你个体的选择和自由;而今,毕竟占了干部两字的光,在单位的地位不低,人际关系又一向不错,也许还有进退余地……

但想想我的同学,借改革开放的东风,早在北、上、广活得风生水起,我难道就在如此安逸单调的小镇上寂寞余生?再想想十六七岁上山下乡远走云南边陲,对前程更是一无所知,艰苦的人生经历提醒我,路是人走出来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在朋友们的怂恿下,我决定搏一记,递上了申请离岗休养的报告。

写报告的场景也颇为有趣。那天,有个车间出了点事故,我去现场指挥处理完毕,休息喝茶抽烟的当口,唤人拿来纸笔,随手写下:“本人自三通一平至今,平地建起炼油厂、腈纶厂,自恃劳苦功不高,愿就此离岗休养,为年轻人让道……”围观的徒儿们起哄:“就凭您老这句话,今晚咱几个请您……”气氛虽然友好热烈,心中未免苦楚。我就真的成了绊脚石了?鸟落弓藏?兔死狗烹?

办完手续,厂长摆了两桌,为我们二十来个“离岗休养”的“老干部”饯行。两杯下肚,厂长说:“明天派个大客车,送大家去九华山玩一玩,求个签。”九华山我去过多次了,兴趣不大,脱口应道:“求签?共产党员也信这个?”“共产党员怎么就不信这个?”厂长没好气的说,“毛主席打大仗前还都求签呢!”没说的,就准备求签去吧,厂长是兼任党委书记的呢。看来我们也是到了人生的转折,面临大决战。

便宴结束的时候,我又问一句:“今后我们的组织生活怎么过?”厂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一句:“小刘组织观念还是很强的嘛!”从此我五年没交党费(没有任何记录,只有自己知道),直到中央号召“归队”,才续上了。

而我们那位厂长,在把我们打发之后不多几个月,也把自己打发了,到南方私企应聘去了。

在九华山与众人挤在一道求签,好像只有我求得一支上上签,签语四句,不记得了。化了十元钱去解签,那和尚说了洋洋一大套,我也没全记住,只记得叫往东去,有贵人相助云云。于是,我放弃了有些根基的北京;排除了似曾相识的深圳;毅然决定回上海,回到仍保有童年记忆的黄浦江畔。

世纪之交,电脑基本普及。但是我在国企那会儿,电脑上的事儿全有年轻的助手做了,我一点不伸手,也就一点不会。下岗之后,天天跑一位同时离岗休养的电脑工程师家里,花了一星期,office、word和e-mail基本入门。后来在上海应聘的时候就大大咧咧说:“我会电脑!”早年离开上海,家就连锅端了。没了根。所以现在去上海,与其说游子返乡不如说乡下人进城闯荡。头天下午找了一个熟识的货车司机,把我的行李装上:一口走南闯北的板箱,一台淘汰的18吋彩电连同带有抽屉的电视柜,一张钢丝床和一个铺盖卷。与我离开上海的时候相比,少了的是几百本书。文艺青年的梦早被抛到天边去了。
晚饭后,随车上路。据说货车必须在天亮之前进城,我也只好跟着熬夜。

三十年前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恰逢九大闭幕,一路欢送,一路庆祝,甚是热闹,却掩盖不住前途渺茫。少小离家老大还,回乡的路上没有了喧嚣,更止不住对未来日子的思索。如今的家乡,等着我的是什么?得失之间,福祸难料。79知青大返城,我因为已经当地就业,便被排斥在“返城”政策之外。如今盛行的下岗,为我这样缺乏胆量下海的儒弱者,造就了自由沉浮一番的机会。

汽车走318国道,一路景象熟悉,一村一镇几乎都叫得出名字。自从长江大轮停驶之后,来往上海走的多是这条道。已经全程铺上柏油,降坡取直成绩已经不小,坡还在继续降,直还在继续取。从前的公路在山坡上弯弯绕,为的是不占耕地,现在修路要考虑社会效益,避免汽车爬大坡拐急弯;从前公路往往穿过集镇熙熙攘攘的主要街道,现在公路改道绕集镇外,避开人群。虽然还没有高速公路的概念,路是越来越好走了。

深秋时节,一路走来,树叶在飘落。是不是应了老话“叶落归根”?“随身听”放着《这儿的黎明请悄悄》插曲《飘落》:“随着秋叶一起飘落……如果春天再次来临,你还要唱歌……飘落,飘落,你没有被埋没!”半夜,打西边进上海,318接着沪青平,天亮前在吴中路一间民房住下,是托朋友先期租下的。

隔日,就近去漕河泾敲开一家中美合资公司的门,开口就讲洋文,顺利签下第一份“劳务”合同……

那年我刚满四十八周岁。

                                                                 2013-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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