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大院】连载8: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他要写爷爷,但不是批判他,是要写他好的一面。母亲很惊讶…… 作者:庄生


 

【消逝的大院】连载8:

(二十六)

73年1月得到消息,干校一批干部将调回机关分配工作,其中有我的父母。还有一个好消息,云南的大哥大嫂带着3个孩子来京探亲,母亲为此先行返京。

1月下旬的一天,我在张湾收拾好行李,告别辅校,回到林场。9.13事件后,极左之风有所收敛,干校对老干部的生活也稍加改善;三连分给父亲一间新平房,不再住砖窑旁边那间草屋。我到林场时已是傍晚,父亲煮了一锅面条,我俩匆匆吃完,赶紧打理行李。虽说只是一屋东西,但收拾起来,杂七麻八的,还是不少。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都要用草绳捆绑好,以免装卸时摔坏。我完全外行,只能给父亲打下手。昏暗的灯光下,他指挥我,一圈一圈缠绕着草绳,每绕一圈他都用劲勒一下,动作娴熟敏捷;横竖交叉几次后,他迅速打个结。草绳滑溜溜的,不容易系紧;可他打的结却牢靠而规整,让我想他是不是当过海员?因为儒勒凡尔纳的小说里,海员都是很会系绳扣的。

有个木箱很沉。我打开看看,全是锛凿斧锯。“这些也带回去?”我嫌它重,想偷懒不捆;父亲却很坚定地点点头,“都用得着呢!”他说。他抬起箱子放在方凳上,以便捆绑。我赶忙帮他穿绳,因为沉,捆绑圈数更多,勒的劲头更大,这箱捆完,我已是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箱包都收拾好,用架子车推到连部,装上大卡车,弄完已是明月当头。

我俩往回走。我有些疲惫,走得慢慢悠悠;父亲却是脚下生风,很快把我甩在后头。月光下,看着父亲挺直的背景,忽然连想起朱自清的《背影》,觉得父亲和朱自清笔下那个肥胖的、走路蹒跚的父亲完全不同,他一点不显老呢!接着又想到,父亲年轻时,也算是地主少爷吧?太原来的堂姐称父亲为大伯,那父亲应该是家中长子,算是大少爷吧?在我的概念里,地主少爷都是提笼架鸟,吃喝嫖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父亲一点不像。他不吸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吃穿一点不讲究,除了工作就是种花和做木匠,再就是读古文。他在连队管工具,还种过菜,干得都挺好;三连盖新房时,他爬到屋顶钉椽条,比年轻干部手都快。是他投身革命后脱胎换骨?还是他原本就没沾染那些恶习?这是一个不解的迷。

春节前夕我和父亲回到北京,见到了大哥一家。十年不见,大哥苍老许多,人未到40,鬓间早生华发。听大哥说,县里造反派把他吊起来打,打断几根肋骨;全靠云南白药保住性命。

“有罗自昌的消息吗?”父亲急切地问大哥。大哥叹口气说:“听说整得很惨,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父亲默然,待了好一会才说:“去年6月收到过他的信,说他要到上海、广州治眼疾,说一只眼已经失明,但详情没有细说,我真是替他担心呢!”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罗自昌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这样关心他。过了大概一两年,有一位阿姨,称是罗自昌的爱人,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儿,名叫丹丹,来到家里。父亲关起门和阿姨谈了很久,我不知谈些什么。总觉得父亲谈完后,有些郁郁寡欢。父亲让我陪阿姨和丹丹姐,去了长城和其他风景名胜,阿姨走时,父亲千咛万嘱,要阿姨一定照顾好罗自昌。这越发让我觉得,这个罗自昌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不一般。77年5月的一天,父亲收到一封唁电,告知罗自昌去世了。父亲心情非常沉痛,他马上给治丧办发去唁电嘱送花圈,同时给阿姨写了慰问信。那几天他时常呆坐暝思,不知想些什么。我很想知道这位罗自昌究竟与父亲有怎样的关系,为何父亲对他的去世如此痛心疾首?好在随着改革开放,思想禁区逐渐打破,父亲终于愿意和我们谈他的过去,而我最先知道的,就是他与罗自昌的故事。

罗自昌出生在云南潞西县坝竹村,当年这里属芒市土司管辖,而芒市自满清以来一直隶属龙陵,所以罗自昌一直自称龙陵籍,与父亲算是同乡。父亲说罗自昌出生在一个“封建家庭”,我想,那大概就是“地主家庭”的别称吧?他生母是汉族,养母是傣族。1934年他到昆明考入昆华师范,不久父亲也考入昆华师范。既是同乡,又志同道合,两人结为好友。他们共同参加读书会,一起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邹韬奋的《萍踪寄语》,一起参加地下党创办的刊物《前哨》的出版工作,七七事变后,罗自昌被选为昆师学生代表,参加云南学生抗敌后援会,成为主要领导人之一。37年9月,罗自昌入党,10月,罗自昌介绍父亲入党。38年3月,云南地下党昆明支部书记李群杰派他们去延安抗大学习,两人结伴而行,踏上征程。

当年去延安,真叫八千里路云和月啊。他们车舟劳顿,经越南海防、香港、广州至武汉,最终在汉口八路军办事处接上头。长江局负责人博古发给他俩10元盘缠,指示他们去西安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当时潼关风陵渡已被日寇占领,火车只能在深夜闭灯慢行,以免遭日寇炮击。二人历尽艰险,抵达西安,到八路军办事处接上关系,那里已聚有不少投奔延安的青年人。因没有汽车去延安,办事处只好组织步行团,大家背着行李走了整整八天,才到延安。

父亲在延安的经历,我从他讲的听领袖谈话的情况中,已略知大概。罗自昌在42年前,一直和父亲在抗大及中组部党训班学习;42年后,父亲调入海外工委华侨干部训练班,罗自昌调到陕甘宁边区绥德地委统战部,从此失去联系。直到解放后两人才恢复通信。原来与父亲分手后,罗自昌参加工作组在东北搞土改,后随大军南下,终又回到故乡云南。他先后在云南总工会、省工矿部、三六五兵工厂、水电工程局、以礼河水电厂等多个单位任职,66年3月调入云南省电力局当局长。瘟哥一来,他的厄运也来了。他被扣上“历史反革命”、“国民党特务”、“最顽固的阶级敌人”等大帽子,被打入黑牢。

他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折磨呀!审讯者逼他交待“特务关系”,他不肯冤枉无辜,反复申辩并无其事,就被施以酷刑。他一只眼被打瞎,耳朵被打聋,牙被打掉4颗;他曾被罚站了10天10夜,两腿肿得像水桶;他曾多少次被捆住双手,往小腿上压杠子,如同渣滓洞里的老虎凳。他被关在黑牢里4年,受到20余种酷刑,出来时已患严重肝病,终不治身亡。他死于77年5月,云南省电力局正式为他平反是在78年9月,他没能看到洗刷罪名的一纸公文,没能熬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这让我想到康帕内拉,想到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野蛮与残忍!

此刻我理解了父亲的心情。青年时的挚友,自己的入党介绍人,一同奔赴延安的伙伴,惨遭荼毒,父亲怎能不心痛万分呢?

我忽然感到命运的冷酷和神秘,人生就如一场戏,你在这戏中扮演哪个角色,往往要听上帝的安排。假如当年自昌叔去了海外工委,父亲去了绥德地委统战部,那各自的生活轨迹就将颠倒过来,自昌叔会走进十八号大院,父亲则会回到云南。那么,蹲4年黑牢,吃万般苦头的,岂不就是父亲吗?

我常常感激上苍对父亲的眷顾,同自昌叔相比,父亲连牛棚都没蹲过,大院的造反派真算是心慈手软了。

我又常常揣测,自昌叔咽气时,他会为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而悔恨吗?他会不会问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革命事业,难道应该是这样的吗?

 

(二十七)

我又回到了十八号大院。

大院似乎没有变。办公区南楼西侧的芙蓉树,依旧花丝摇曳,香气袭人;大礼堂窗前的海棠树,依旧婀娜多姿,春花如雪;我家南窗外的核桃树和柿树,依旧果实累累,鹊噪枝头;西院林间的地上,依旧泛出浓绿的苔藓;东墙外的银杏与白杨,依旧满树金蝶,翩跹起舞……。

只有那尊乌龟驮石牌不再伫足东大门内。65年建新办公楼时,乌龟驮石碑被挪到传达室西面,乌龟贴着北墙,石牌倒卧在柏树丛里。依赖着大广场一层厚厚的水泥方砖和那溜小柏树的遮挡,龟碑躲过了破四旧,但北墙上那些大字报大标语,却让它周身墨迹斑斑,污渍点点,它隐没于杂草和落叶之中,静静地在旮旯里躺着。我出入东门时,不经意间瞥见它,心头就莫名其妙地抖搂出纷乱而又忧郁的伤感;想到它在这里已经伏卧百年,不免对历史的幽深有了难言的敬畏。有时散步来到这里,常念念碑文,想知道当年墓里埋着何人,但碑文模糊不清,且没标点,不知从哪断句,总读不懂,心想反正埋着一个功臣吧。便随口低吟大观楼上的长联:“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刻在碑上的伟烈丰功尚且随着时光湮没,那些没有文字的历史呢?

时常担心爷爷的历史恐怕要像那乌龟驮石碑一样消逝了。

随着全国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父亲时常接到老家那边的人来信或来访,让他证明这证明那。那些人都曾在他领导下为革命出生入死,瘟哥中又都被打成各种各样的坏分子,吃尽苦头。父亲热心地为他们证明,申辩,呼吁,但有些人迟迟得不到平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出身。那时的一些掌权者有一种思维定式:剥削阶级家庭的人参加革命,不是投机取巧,就是潜伏卧底,总是有问题的。碰上这样的人,父亲只能无语。

有一天,他对母亲说,他要写爷爷,而且,不是批判他,是要写他好的一面。母亲很惊讶,也很担心,“你是党员呀,是领导呀,写这样的东西合适么?”面对母亲的忐忑,父亲坚定地说:“我们不写,历史就任那帮人歪曲,后人就永远蒙在鼓里!”父亲的脾气,想好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那些天他写了改,改了写,不知推敲了多少遍。终于有一天,他将两页稿纸递给我,“你帮我看看”。他希望我帮他润色,知道这个小儿子有点文采;以往他写东西从不曾让我帮忙修改,可见他对这篇东西有多看重。我颤微微地接过稿纸,回到北屋,那是个秋天的傍晚,从北窗能看到西山的晚霞。我坐在窗前,展开稿纸细读,淡淡霞辉洒落在纸上。我惊讶他写了这些天,殚精竭虑,却只写了一件事,不到千字。下面是他的回忆全文:

回忆父亲的艰苦创业1910年,辛亥革命前一年,我出生在滇西龙陵县猛柳乡一家地主兼商业资本家的大家庭里。龙陵地处边陲,交通闭塞,经济和文化都十分落后。我生活在一个封建家庭,从小受封建科举教育,为什么最终走上了革命道路呢?其中与父亲对我的支持和帮助有着一定的关系。

在这里回忆父亲的一件往事。

小时听父亲说,他年青时和二伯父匡立德、三伯父匡立刚赶马经商,经营有方,不到十年成为龙江首富。1915年,父亲到缅北景东赶马经商,不料因气候炎热,四五十匹骡马全都患病而亡。遭此损失,祖父母不再让父亲去缅北。这时祖父母年事已高,全家四五十口人吃饭不好安排,遂于1917年将大家庭分居。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人口较多,六叔父和我家人口较少。分居时父亲28岁,分得水稻田约数十亩,生活并无忧患。但父亲不愿安于现状,又到高黎贡山发展马群。那时父亲经常同雇工同吃同住,一年四季从早到晚,与马群生活在一起。经过几年摸索,父亲总结出很多经验,想方设法使大多数母马能怀胎产子,且都是骡驹。经过四五年的奋斗,大小骡马发展到七八十匹,还有黄牛、山羊、绵羊数十头。

虽然在高黎贡山上的畜牧业发展比较顺利,但由于山上的气候不好,环境太艰苦,对事业的扩大不利。这时有人向父亲建议,把马群转移到缅北的耿嘎山,那里气候和水草比较适合马群的生长。父亲早知缅北的龙塘、小河、大猛宜、赖岛山有华侨发展马群,但不知有个耿嘎山。1928年春夏,父亲前往缅北腊戌附近猛端土司境内耿嘎山考察。得知耿嘎山是缅北一座名山,高山上的水草丰美,是放牧的理想之地。半山腰有一个很大的田坝,都是稻田,周围有许多崩龙族的村寨,还有一个小村子住着十多户华侨。父亲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他一方面选好了牧场和住地,一方面和当地的猛端土司以及耿嘎山的金猛建立了亲密关系。做好准备工作后,父亲回国将马群向耿嘎山转移。

1929年春夏,父亲同三个长工将马群向耿嘎山迁徙。从高黎贡山到耿嘎山有千里之遥,马群每天仅能走数十里。其间餐风宿露,日晒雨淋,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可谓历经险阻。父亲与工人克服重重困难,历时近一个月,终于将马群顺利迁至耿嘎山。由于那里水草丰富气候适宜,马群很快有了较大发展。

如今回想往事,深感父亲在滇西边陲那样一个闭塞之地,在那样一个地主兼商业资本家的家庭,能不贪图享受安逸,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是肯于吃苦耐劳,艰苦创业,克服千难万险而使事业有成,其精神可嘉,永远值得缅怀。

没有庄园和水牢,没有豪仆和恶奴,更没有妻妾成群和花天酒地,父亲笔下的爷爷,是个长年在山上餐风宿露的牧马人。我眺望晚霞染红的西山,似乎看见一个粗壮的汉子,挥着长鞭,赶着马群,在山间奔走。我从未到过高黎贡山,更没去过耿嘎山,但我听说过当年滇缅远征军在野人山上的遭遇;在大山之中赶着马群行走数千里,那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毅力啊!我忽然领悟了,为何父亲对高黎贡山有那样深的感情。在新安集的小木棚里,他向我述说那山上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回忆那单生在蚂蚁窝上的鸡枞,样子像岩石的干巴菌,爱吃油松籽的松鼠,回忆那山上最美的大树杜鹃,还有白尾红雉、绿孔雀和太阳鸟……;其实那一切的后面,都隐藏着他对爷爷的记忆,隐藏着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怀念。

高黎贡山上的爷爷,在我心中逐渐清晰;可疑问却越来越多:身为牧场主,多需要儿子在身边作帮手呀?何况父亲是长子,按照传统是要继承家业的,爷爷会允许他抛家离乡,千里迢迢跑去延安吗?父亲参加革命后,有没有回家看过爷爷?划为地主成份的爷爷,在建国后的历次运动中,度过了怎样的岁月呢?

 

(二十八)

星移斗转,一晃又是十年。我们这茬大院孩子,大多结婚生子,我也一样作了父亲。大院重又多了孩童们玩耍的吵闹,他们与小时的我们一样天真无邪,尽情享受大院的博爱。儿子从小喜欢足球,每天放学,必抱着足球在楼下练脚。我每每临窗俯瞰,看他玩得光高采烈,忽而就起了念头:将来儿子入团,在家庭出身那栏,该填什么呢?我知道,我不必再像父亲当年那样,躲闪那段凹陷的岁月;让我们以为他像块陨石掉落在地球,身后是空虚的宇宙;但是,我该如何向儿子叙述家族的血液之河的源头?这涓涓细流上溯到爷爷那里险些干涸。在遥远的高黎贡山那片神秘的土地上,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雨果说过,每一个十字架下都埋藏着一部长篇小说;我相信若掘开滇西龙江河畔那片厚重的泥土,下面必埋有一桩幽深的往事,记录着一代人的苦衷。

1998年,我拿到了一本《龙江匡氏族谱》,这是大哥在父亲及匡氏族人支持与帮助下,历时十年所编成,记载了龙江匡氏十五代人三百余年间繁衍生息的各支血脉。那一年,父亲89岁高龄,他戴着老花镜,一笔一画写下近万字的自传,他再次托我为他润色。借此我终于有机会,将枝蔓杂乱的听闻厘清理顺,于那川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看到家族那滴波光诡谲的浪花。

我的老家在滇西龙陵县龙江乡匡家寨,与缅甸咫尺之遥。它地处龙江东岸,是高黎贡山与龙江之间一个丘陵小坝。古时这里河流小溪纵横交错,森林茂盛,气候湿润温和,一派田园风光。一世始祖匡云程于康熙初年自湖南迁徙龙江。迁徙原因,一说是经商而来,一说是行医至此;若前者准确,,则始祖是个商人;若后者准确,则始祖是个游方郎中。无论如何,始祖从湖南千里迢迢游历至龙江,竟不忍离去,可见三百年前这里定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始祖落脚于此,繁衍生息,至我曾祖匡君选,已传九代。曾祖生有六子,第四子早夭,其他五子为立宗、立德、立刚、立志、立邦,其中的立志就是我的爷爷。曾祖这五个儿子都很能干,立宗是清末秀才,民国时当过省参议员、区长;立邦毕业于云南讲武堂,曾在滇东南任过警察局长,后辞职回乡任过龙江区长。爷爷与二哥立德、三哥立刚从青少年时开始赶马经商,与腾冲、保山、下关一带商号多有生意,家境鼎盛时期成为龙江大户。

爷爷生有四子:沛兴、培兴、复兴、中兴。沛兴即我父亲。父亲1910年出生,5岁进猛柳国民小学,7岁时,爷爷不再赶马帮,改在高黎贡山上办养马场。其发展经过,在父亲那篇短小的回忆中已经记述。父亲在国民小学读了7年,爷爷送他到邻村陈秀才和县城王举人家学了两年八股文。15岁时,父亲重回猛柳小学读了两年白话文。总算起来,父亲的小学读了11年,毕业时,他已经16岁。

作为长子,爷爷非常希望父亲接班,他常让父亲和雇工一起在山上牧马,教他各种放牧知识。父亲16岁时,在猛柳街的书摊上买到一本《孙中山全书》,那里面的“三民主义”和“建国方略”让父亲为之向往。他不想墨守成规当个牧马主,想干番大事业。他在荒山上开荒种植油桐和油茶果,还组织互济会,为小学义务购买课本文具,募捐买棺木送给贫穷人安葬。22岁那年,爷爷送父亲去保山省立中学读了3年,35年毕业后,爷爷又让父亲去昆明念书。龙陵那时没有公路,不通汽车,父亲一个人背着行李,随着马帮,在大山中走了半个多月抵达楚雄;由那乘车到昆明,进入昆华师范学习,他的革命生涯,即从那开始,直到38年抛乡离土去了延安。

父亲走前,曾回老家向爷爷辞行。父亲当时已有妻有子,大哥刚刚3岁。外面日寇入侵,兵荒马乱;长子远行,又是离妻别子,依照常情,爷爷必定不会同意,可爷爷并未阻拦。他知道儿子志向远大,不肯安于燕巢,当此山河破碎、民族兴亡,能为国家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爷爷身处边远山陲,消息闭塞,我想他未必知道国共逐鹿之事,未必知道儿子将要投奔一个“匪党”,他心里大概想的是岳母刺字,要儿精忠报国,留名青史。他不但放大儿子远走高飞,第二年又送二儿子去成都上中央军校。他不知道,老二早也垂青延安,在中央军校虚晃一枪,就候鸟归巢般飞去大哥那里。

父亲自传中,在延安那章之后,我意外地读到一段未曾听说的往事。父亲在1949年7月,曾从国外潜回滇西,领导解放斗争。看完这段历史,我感觉他的延安岁月其实乏善可陈;倒是他在1949年,在滇西大地上领导的那场斗争,才是一个亮点,才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一章。

1949年4月,中共百万雄师过大江,国民党主力军已被消灭,蒋家王朝败局已定。这时,云南忽然成了国共双方共同关注的地域。随着南方大中城市相继解放,蒋介石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西南,特别是云南;他的一些部将劝他在那里建立反攻基地,实在不行,还可退入缅甸;共产党这边,领袖熟读历史,一定知道南明永历帝的史料,防范敌军固守云南或逃入缅甸,是双清别墅运筹帷幄的一项战略决策。当时滇东、滇中、滇南均已有解放区和人民武装,唯滇西还是空白,而腾冲、龙陵地处滇缅交通要塞,是封锁蒋军外逃的咽喉。如不及早建立党组织和革命武装,于解放大业不利。此时解放军的二野、四野尚未入滇,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尚未打到滇西,为了及早控制腾、龙要道,堵截蒋军外逃,党组织决定派一个小组先行潜入腾、龙地区,开展群众工作,发展人民武装,为解放滇西和阻敌外逃创造条件。这个任务就落在父亲头上。

父亲那时正在国外从事侨党工作,49年7月接到任务,立即带着4位同志赶赴滇西。他一没军队,二没武器,三没作战经验;他不知道滇西有无地下党组织,不知道此去该在哪落脚,简直两眼一抹黑地奔向滇西,就像飞蛾扑火。45年日寇投降后,父亲曾受党派遣,秘密潜回老家活动,没几天就被国民党腾冲情报组听到风声,即向腾冲各地发出通缉令:“延安已派艾思奇、匡沛兴来腾活动,一经拿获,就地处决。”4年过去,虽说国民党大势已去,但滇西仍在敌手。父亲一介书生,靠何克敌制胜?

大概天意灭蒋,运气来时,挡都挡不住。父亲走到贵概,遇见一位贵人,一下柳暗花明,前途霍然开朗,这位贵人就是他的老朋友朱家祥。

朱家祥是龙陵象达乡朱家庄人。“象达”一词,有说是因为古时这里野象频出;有说属傣语,意为要塞;有说属德昂语,意为幽静、美丽、富饶的坝子。早先主要是傣族和德昂族,后来汉族渐增,逐渐为主。象达自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杰地灵。朱家庄有一脉同宗的“朱氏三杰”,即曾任滇军第三师师长,国民革命军第99师中将师长的朱晓东;黄浦军校第八期毕业生、抗日战争期间组织龙潞抗日游击队的朱家锡;曾任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副司令、解放后授少将军衔的朱家璧。除朱氏三杰外,朱家祥也是朱氏家族中很有才华之人。

父亲在昆明读书时即与朱家祥相识,两人理想相同,关系很好。45年父亲由延安潜回昆明,何处安身心中无数,冒险到龙陵会馆试探。一进会馆就碰上朱家祥,不但马上安排食宿,几天后还给他找了个更安全的地方住。这次潜赴滇西,竟又在中途遇到朱家祥,一聊才知,当年同在延安学习的朱家璧于1946年在象达创办了晓东中学,陆续吸收进步人士到校任教,还曾帮助隐蔽过地下党员。现在虽然朱家璧已不在象达,但晓东中学仍由朱家祥负责,有一百多进步师生,可作革命据点。

父亲喜出望外,决定落脚晓东中学,以象达为基础,逐步发展。8月,父亲一行抵达象达,立即在学生和教师中培养骨干,并筹建武装。当时龙陵县有个100多人的常备队,队长正不愿干。父亲即通过朱家祥出面作国民党县长的工作,派骨干赵钊和蒋振华进入常备队作队长,掌握了这支武装力量。平达乡有个五六十人的自卫队,乡长与朱家祥关系较好,父亲以同样方式控制了这支队伍。短短两三个月,父亲手头已经有了一支两百多人的武装。

11月,朱家璧由滇东率边纵西进部队打到保山。他并不知道父亲已在龙陵。11日他率边纵六团抵达龙陵县城,父亲也已由象达赶到县城,两人见面格外亲热。那一晚,朱家璧主持开了一个会,保山史志称为“龙陵会议”。会上决定成立“滇西人民解放委员会”,父亲任主席;同时以父亲手中这支部队,加上西进部队三团二营,组成边纵七支队三十六团,李岳松任团长,父亲任政委。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获得过的军衔。

此时龙陵县官已望风而逃,邻近的腾冲县官派副县长兼警察局长姚家璧找父亲谈判。父亲带三十六团到勐冒大桥与姚家璧会面。当年姚与父亲曾同在昆明读书,也算老熟人,因此谈判很顺利,最终正副县官宣布起义,腾冲和平解放。

就在父亲于龙、腾两地开展革命之际,我的大哥在匡家寨听到了父亲回来的消息。大哥原本在晓东中学念书,因当年春天反动武装“共革盟”窜扰龙陵,学校停课,大哥辍学回家,被爷爷安排去高黎贡山上牧马,每个月都要赶上一匹马回家运伙食。12月中旬,他刚从山上赶马回家,就听族人对他说,昨天你父亲带部队去解放腾冲了,你怎么还呆在马场不动?大哥马上去找爷爷,要投奔父亲,出去干一番大事业。爷爷当即找人接替大哥去马场,并托一位堂叔送大哥去腾冲。爷爷在两个儿子投奔革命后,又将长孙送到革命队伍。大哥遂成为三十六团一名15岁的小战士。

1950年元旦,腾冲县举行万人军民联欢,气氛热烈。元旦过后,父亲接到指示,重返国外去做侨党工作。他大概不会想到,他从此与爷爷天各一方,竟成永诀。

此后几年老家发生的事,不论在父亲的自传里,还是家谱里,都是一片空白。我所知道的,都是听闻。父亲一直讳莫如深的,就是新安集中学团总支书记对我说的土改运动。龙陵的土改大概始于1951年,动到龙江乡猛柳匡家寨,我想大概在52年左右。土改第一项要务就是划成份,此后几十年各类表格中出现的“家庭出身”一栏,依据就是土改时所划的成份。农村有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家;中农又分为富裕中农,中农、下中农;城里有工商业资本家、小手工业者、、职员、工人等等。什么“革干”、“革军”之类是不在此列的。

以爷爷的家业,自然划作地主。成份一定,开始斗争。除了没收田地,还有“起浮财、挖底财”。起浮财就是没收家里的粮食、家具、衣服一直到住宅,挖底财就是要将隐藏起来的财产,主要是洋钱银两全部挖出来。凡地主家,浮财总会有一些,可是不是有底财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说你有底财你就一定有,不承认就打,打得哭天喊地。爷爷年逾花甲,如何经得住斗争,多亏当年放牧缅北,人地两熟,仓促之中带着三儿四儿,也就是我的三叔四叔,逃去耿嘎山避难。地主跑了,地主婆还在。农会将奶奶捆起来斗争挖底财,不说就打,听说打折一条腿。四叔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得知母亲被打,气愤不过,偷偷跑回匡家寨,纠集族人报复,据说闹出一条人命。土改工作队将他捕获,赏他一粒枪子。那时,父亲正陪王稼祥部长去苏联访问,颠簸在中俄铁路线上;二叔正在太原作为军事接管组的大员,接管文化系统;而大哥,在土改运动中,也曾成为工作队的一员。

同胞四子,老大老二为党尽忠,老三守爹尽孝,老四报母舍命。这光怪陆离的家史,后人怎能读懂?我翻看家谱,父亲与二叔两支,不光人丁兴旺,且皆学有所成,作有所绩,记述颇丰;关于三叔,只记有:“立志三子,中学文化,现居缅甸腊戍”;四叔的记述只寥寥九字:“立志四子,墓在寨庙坡”。

九泉之下,兄弟相见时,忠孝之事,不知该说些什么?

爷爷最终死在异国他乡。家谱记载:立志墓址缅甸赖陵山脉分支石竹山西面半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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