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第十一章 牧场众生相:大队长巴图 作者:逍遥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

(作者按:《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是根据兴国的口述整理,根据兴国本人的愿望,兴国及地名均为化名。按语则是我加的。)


第十一章 牧场众生相

在牧场的头几年,兴国与知青打交道比较多。后来,同学们相继离去,剩下的也只两三人而已,还不在同一个地方。从那时开始,跟他有交往的就是当地人了,基本都是来找他修理东西,特别是电器与机械之类。

牧场的人大致分为两类,原住民与外来户。原住民基本是牧民,外来的定居者大多搞基建与打杂儿。两者都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极为平凡地度过他们比较短暂的一生。与兴国的来往,无非是油盐柴米修理东西。由于千篇一律,兴国说,随着岁月的远去,在他的记忆中基本已涂成模糊的一片,简直没啥可说的。在我一再地追问下,他说,那就简单说说留在我脑海中的几位吧!

顺便提一句,他所讲到的其其格和马倌布赫与我非常熟悉,一想起他们的遭遇,我的心就沉沉的。因为,我与他们有着非同一般的友情。特别是其其格,初进草原时,我曾经在她原先那个温暖的家里住过几个月。重新划阶级时,那个其乐融融的家破碎了。我要声明一句,迫害过她们的人,对我是非常友好的,在我遭难的时刻对我也特别宽容。但从我离开草原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似乎也不想回去,我不知道对其其格们的伤害是否是原因之一,我确实有种唇亡齿寒的感觉,那寒意如今犹在。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暖意融融的家,也不会忘记善待我的牧民……美丽的草原就隽刻在我留有伤痕的心里。


一、大队长巴图

牧场活着的老辈儿已经寥寥无几,但我们的大队长巴图还健在,年纪大约已经七十多岁。这在内地是常见的,在牧区能活到这把岁数却属于高寿。牧区的生活条件曾经相当艰苦,水质不好,又常年只吃肉食缺乏维生素,往往四十多岁就一身是病,活过六十岁的都不多。

不能说巴图活得健硕,却像所有草原的牧民一样,面对生死相当达观。

因为骨质酥松,几年前他左腿股骨胫骨折过;两年前,右腿又摔断了,虽然做了手术,从此却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我2009年去看望他,他说话仍旧嗓门儿挺大,笑起来中气十足,并不停用蒙古调儿的汉话与我对话,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一副轮椅上乐天派的架势。

我插队那年,巴图才三十余岁,已经当了多年的大队长。

巴图的大队长属于兼职,他的正职是马倌,每月仅有十几块钱的补贴,只有去开会时,让别人替他暂时放马。听巴图对我说过,场部曾想叫他当脱产干部,是他自己不愿意。

马倌虽然受人尊重,由于风餐露宿异常辛苦,不少大队干部都愿意做牛倌。那属于牧区最惬意的职业:不需跟群跑,最多早晚出包儿轰一趟,俗称二流子牛倌,工分却记十分。

到牧场几个月后,知青们单独立了包儿,由大队生产班子分配,分到了畜群,主要是羊群,开始独立放牧。每个知青包儿一群羊,个别人挑出来去做马倌,特殊待遇的能分到一群牛。个别人和特殊待遇,指知青中的尖子人物,要表现好,出身当然也不能差。其实,牧民是不大看知青出身的,主要是知青内部有些人较劲儿。当然,随着时间推移,都脱了一层皮,也就不大讲究这些,遂出了不少马倌,差不多每个包儿都有,这是后话。

初到牧区时,我们大部分都当羊倌,只有老福那样的幸运儿得以进入马倌行列,更幸运的是他跟队长巴图放一群马。谁都知道巴图是牧场最棒的马倌之一,套马和训马的技术都很高,干活儿又特别认真,非常竟业与勤奋,因此,他的马群里出过不少有名的走马……大家都羡慕老福,说不定还有心里暗暗嫉妒的。

巴图很愿意教老福各种放牧知识,如怎么做套马杆,怎么套马,怎么训生个子……手把手地教,把自己会的都抖搂了出来。老福果真有福,要不我们怎么把他的富姓改为"福"字呢!

名师出高徒,老福后来果真成为我们队知青中最好的马倌。

但跟巴图放马比别人辛苦得多。他特别较真儿,每天晚上都要巡视马群一两趟。如果马群离家远,他干脆就不回家,多穿几件衣服,守着马群,躺在地上过夜。他嘴里总是挂着"台乌乖"(不能放任)。有句蒙语叫"台乌那",意思是牧人放任自流,让牲畜自己在草地上吃草。羊"台乌那"不行,肯定成为狼口中的美味大餐。由于狼贪婪无度,不知道会祸害多少。所以,羊倌必须风里来雨里去,永远"台乌乖"。马倌、牛倌大可不必如此,狼最多袭击老幼病残,造成不了多大的损失。当地人下马夜,不一定每晚都去马群,还往往有人利用这机会串营子,甚至去找姑娘。

当地马倌拿的工分儿比一般人高些,每日记12分儿,一分儿一毛六,每天多着三毛二分钱。知青马倌却与所有的知青一样待遇,刚开始每月13元,只有羊肉可随便吃。这点儿钱买粮食兼零花也够了,可巴图觉得老福亏得慌,便想法子要给自己的徒弟多一点儿补贴。

动脑筋想辙,还真叫他琢磨出了点子:马死了,肉不好吃,马皮剥下来后,往往抛在荒郊野外。盲流为了赚钱,把牧民不要的马尾巴割下来卖,每条尾巴能卖十几块。巴图就把队里死马的尾巴收集起来,不给盲流,自己拿去卖,把钱算做队里的机动款。马尾巴有限,钱并不多,但他没往自己的兜儿里揣,却从这钱里拿出一部分,拿给老福做了补贴。

马倌之间的话题主要就是聊马。马的颜色五花八门,有的根本无法翻译成准确的汉话,老福的首要任务自然是学蒙话。

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巴图却嫌只当老师不过瘾,竟主动要求徒弟教他说汉话。

两人于是互为师生,双方都挺认真。但学习过程中,闹出过不少笑话。

知青学蒙话应当是闹得笑话最多,可我们自己不知道,又由于牧民向来宽厚,从不当面笑话我们,我们也就自以为是了。而我们互相之间也很少提走麦城的事儿,大多是吹自己怎么过五关斩六将,蒙语学得如何快如何好……总之,因为选择性记忆,我只记住了巴图闹的笑话。

比如,巴图学了汉话的量词后,指着一匹马说:马一个……老福笑着纠正:马不能说一个,得说"匹"!巴图记住了"匹",自以为懂了,就活学活用,见到过来两个骑马的,他立刻对老福说:两匹人!老福只有赶紧纠错,说人不能说"匹",要论"个"。

老福又教给他:"公"是"额力","母"是"额很";"额勒格台"是"男人","额母格台"是"女人"。结果,叫他给整乱了,叫公马为男马,母马是女马;指着自己的老婆说是"母的"……弄得我们肚子都笑疼了。

巴图却不气馁,见到我们仍旧显摆他新学的汉话。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磨合,他终于成为当地汉话说得最好的牧民。

那时有句口号,学习时总挂在嘴头儿:"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万万岁"翻成蒙语是"土门土门"。在牧区,终日与牲口打交道,"万"(土门)尽够用了。巴图爱究根问底,他问过我:土门土门是什么意思?我回答是数词"亿"。他一脸糊涂,我解释说,中国的人口不是8亿吗,就用得上"土门土门"了。他这才恍然大悟。

不久,我们大队的一个棚圈让牛顶歪了,他领着我们七八个人想把圈推正,可就是推不动。我想起小时侯看过的小人儿书,画着古代的士兵撞城门,都用一根儿长木头。这是把个人的力量整合起来,让木头瞬间释放惯性的力量。我就对他说:"得找一块儿长木头,大家伙一起抬起木头来撞!"听了我的,大家找来根儿木头,几下就把圈撞正了。事情过去就完了,巴图却偏要问个为什么。我说,这就叫团结就是力量,但力量要拧成一股劲儿。巴图听明白了,不住点头说:"原来我们什么都不懂……" 后来他跟我聊,说原先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学会汉话后,感觉世界变大了,原来自己有好多事情不知道。蒙文的书少,交流的圈子也太小了,一会说汉话,交流的圈子就可以扩大到8亿人,眼界立时变得开阔。

巴图比一般牧民有见识,这和他的经历特殊分不开。

他老家原在我们牧场附近的乌拉盖公社。从小,家境特别贫寒,弟兄也多。蒙族有个习惯,到庙里当喇嘛光荣,就跟1960年代当兵和现在出国深造一样。所以,九岁那年家里就把他送到庙里。

喇嘛大概也有实习期吧,刚开始也没给他剃光头,只在庙里干些杂活儿,什么都干过,烧火、做饭、打水……众喇嘛念经时,他也跟着坐一会儿,滥竽充数而已。

虽然不停干活儿,却总是饿肚子。老喇嘛暗地里挑错儿,并不明说理由,找到了错儿就不给他饭吃。这似乎是庙里不成文的规矩,从不叫小喇嘛吃饱。

一年冬天,庙里叫他去送一封信,早上只给他喝了一小碗儿茶,里面有不多的炒米,两小块儿奶豆腐。临走给了他两个煮熟的羊蹄子,还是前蹄,上面几乎只有一层皮,多少带点儿筋,没什么肉。二十多里地,厚厚的积雪,也不给他马骑,让他徒步走去送信。

一步一个深脚印,踩进去,用点力气才能把脚拔出来,整整走了半天,当太阳升到头顶时,才到目的地。没人留他吃饭,仅仅给喝了一口茶。喝茶的时候,他把羊蹄子从怀里掏出来,将上面的皮、筋啃净,却舍不得扔掉。然后,他赶紧往回走,还有几十里地要走呢,得争取天黑之前赶回庙里。

回来的路上,他感觉已经筋疲力尽,腿越来越沉,从雪地里拔出两只脚来特别费劲,肚子觉得空得厉害,咕噜噜叫个不停,嗓子眼儿也发干……口干好办,弯腰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就是空肚皮抗议得太厉害了。他只有把光溜溜的骨头棒儿拿出来,不断放在嘴里嘬一嘬,吃不着肉,感觉一下肉的味道也好啊,算一种精神安慰吧!

走啊,走,一个孩子,步子原本就小,这会儿几乎是在积雪里捯碎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完全黑了,像一座黑压压的山压在身上,他终于连爬带滚回到寺庙里……
多年后,他对我讲起这段经历,总结说:"一天啃两个骨头棒,一个孩子,来回走四十多里啊!我长大后,想都不敢想,难啊,太难了!"解放前后,上层跑了,随之庙里的秩序全被打乱,他也开始向往过一种新生活。十八九岁时,他从庙里跑了出来,去投奔自己的亲戚,帮忙放过几年牲畜。

解放初期急需人才,办过各类培训班,训练新干部。一般牧民天天见的就那么几个人和牲口,而他因为在庙里呆过,接触过各色人等,对外界的了解当然比普通牧民多些,因此选中了他去培训班学习。学成后,分配到我们牧场,成为基层干部,并在此成家立了业。

做基层小干部,耽误自己的时间,又无工资可拿,巴图却干得心甘情愿,可见觉悟不低。

刚到牧业队那会儿,我却觉得他是个老油子,凡事总不爱表态。

队长能管的基本都是小事儿,有的是牧民之间的矛盾,有的是知青与牧民之间闹摩擦,都属于鸡毛蒜皮。

有一回,两家牧民因扎营盘的事儿去找他,当着我的面,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说离她家的营子太近,防碍她家的羊群出入了;一个说,就那个山头儿草好,不扎那儿扎哪儿?巴图却不吭声,不说谁对谁错,顾左右而言它。闹得两个牧民不吵了,都把矛头指向他。他只知道不停笑,仍旧不说话,两人闹了半天也觉得没意思了,只好站起来走人。

我觉得他态度不明朗,怕事儿,甚至有点儿狡猾,于是拿出毛主席语录给他念: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的意思很明白,是用主席的教导批评他不认真。他又是微微一笑,根本不答我这个茬儿。

后来我发现,就因为他这不较真儿的态度,跟一般人都能搞好关系。其实他办事是有原则的,只在无关大局的事情上妥协。例如,有关保护牧场哈书记的事儿,他实际上是三个牧业大队贫下中牧的主心骨。

一次,我们一块儿去场部。走半路,看一个牧民正吃力地抬碰歪了的水槽子。独自一人,想把水槽扶正,确实力不从心。远远看着,只见他摇摇晃晃,好几次水槽子险些压到自己身上。

同行的有好几个,大家都瞧见了,却纷纷策马继续前行,谁都没想去帮帮忙。只有巴图一人,大老远看见了,立刻跑了过去,用自己的马笼头勒在水槽底下,帮那人扶正。

从这件小事儿就可以看出来,他待人真诚,私心较少,乐于助人,甚至不该他管的也往往主动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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