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叙事与红卫兵精神·英雄和凡人的等级制 作者:陶东风


 

英雄叙事与红卫兵精神

梁晓声在《我加了一块砖》(《中篇小说选刊》1984年第二期)中曾经谈到:自己创作知青系列小说,就是为了一个社会性的目的,即“为了歌颂一代知青”,给他们“树一块碑”、“加一块砖”。因为在他看来,虽然文革中的上山下乡运动“是一场荒谬的运动”,但是“被卷人这场运动前后达十一年之久的千百万知识青年??是极其热情的一代,真诚的一代,富有牺牲精神、开创精神和责任感的一代。”这种认识就是梁晓声英雄叙事的思想基础,同时在评论界也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比如有一种肯定梁晓声和知青精神的观点认为:“当青春的热情被极左路线扭曲变形时,并不能否认这种热情本身的美好和纯真。”[1]这种观点似是而非,非常有害。

梁晓声的所有小说和其他文章,有一个共同的持久的主题,这就是把知青、红卫兵与“文革”加以剥离,把知青的理想、献身精神与具体的历史环境、极左意识形态加以剥离,但这是徒劳的。因为,第一,热情、牺牲精神、开创精神等等本身并不是正面价值(纳粹多么有热情,伊斯兰极端原教旨主义者多么有牺牲精神,“大跃进”多么有开创精神),重要的是它们是不是有理性。其次,这种热情、责任感、献身精神与所谓“造反精神”“红卫兵精神”是内在联系在一起的,简直就是同义语。

即使参照梁晓声自己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也可以证明:红卫兵、包括知青的所谓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绝不是产生于真正的公民参与,不是公民教育的结果,而是阶级斗争教育的结果,是虚假参与的结果,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和夺权思想脱不了干系。同时这种责任感其实是一种虚假的主人公意识。红卫兵也好,知青也好,他们最最耳熟能详、倒背如流的一段话就是领袖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国家的主人公,历史的主人,历史规律的掌握者和历史步伐的推动者。虚幻的责任感和虚幻的主人公意识,与真实的权力欲在此复杂地纠缠在一起。据《一个红卫兵的自白》记载,当梁晓声从主席台拿到红卫兵的袖章回到座位的时候,他的同学王文琪一语道破天机“从此你可以趾高气扬了!”梁晓声的英雄叙事不可能和红卫兵精神脱离干系,因为它们本是同根生,也必然一起死。

[1]李树声:《〈知青〉:诠释一代人的精神图谱》,2012年8月号《全国新书目》。

                                                                       2014-01-02

 

英雄和凡人的等级制

梁晓声在《今夜有暴风雪》充满激情地赞美兵团知青说:“他们不怕死,只要能做英雄。”“他们就怕平凡的生活。艰苦他们已经习惯了。”“‘平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软性的挑战。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力应付这种挑战。渐渐冷却的政治兴奋在他们身上转化成追求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歌的激情。”这种“激情”的极致发挥就变成了一种求死精神,也会走火入魔的。

有人一心求死,渴望成圣,当然是他的自由。但一个有悲悯之心的作家却不能赞美之,更不能以之为标准贬低、蔑视那些奉行“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凡人。《今夜有暴风雪》没有对挣扎于边疆极寒之地的小人物给予足够的关爱,相反却表现出冷漠甚至极大的蔑视——如果他们没有英雄壮举的话。小说中有这样的细节:小瓦匠和刘克迈在一次山洞里进行爆破时出现了险情,被刘克迈救了一命。这时作品这样写小瓦匠的心理活动:

他心中是多么羞惭啊!扑在炮眼上的应该是他!受伤的应该是他!掩护别人的应该是他!应该是他小瓦匠!他不是对自己那么自信过,在危险的时刻,自己肯定会表现得象个英雄人物吗?他不是曾经希望过生活为自己创造一次这样的时刻,让自己有机会表现出英雄的行为么?他不是曾经对自己说过许多不怕死的话么?这类豪言壮语不是都工整地写在自己的日记上了么?他不是曾经那么神往地想象过,假如某一天自己英勇壮烈地牺牲了,他小瓦匠的日记,也会象张勇、金训华等烈士的日记一样,被千百万知识青年满怀敬意地去读么?这种想象曾给他带来过多少不被人知的安慰!

小瓦匠啊小瓦匠,这个常常受到别人揶揄和奚落的弱者,这个在现实中常常对自身的价值产生悲哀的心灵苦闷孤寂的人儿,仅仅是靠着这样一种对英雄人物和英雄行为的想象,才能够在心理上获得一点点和别人平等的自我意识啊!

可是今天,连这一点点稳定自己心理天平的虚幻而又真实的东西,他都丧失了!

他的整个心理天平倾斜了。

他对自己彻底绝望了。

在危险的时刻,他成了一个可耻的逃生者,做出英雄行为的时机被别人占有了。

他简直觉得无地自容!

他哭得那么悲哀!

那是一种对自己悔恨到极端的大的悲哀。

不但没有对小人物的任何同情,相反,让这个被“英雄”救下的小人物背负极大的类似自戕自虐式的心理压力。小瓦匠不但没有庆幸自己被救,相反感到“无地自容”、“对自己彻底绝望”“悔恨到极端”,原因居然不是别的,而是错过了成为英雄的机会!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逻辑!一个靠革命意识形态灌输的英雄想象才能找到自己与别人的平等感觉的人,是可怜的,他需要的是现代平等主义的文化启蒙,而不是整天做着“烈士”梦,想象着像金训华那样去死。而且即使小瓦匠真的感到惭愧,他应该惭愧的也是:自己出于本能的逃生行为差一点使别人丧失了生命,而不是因为自己做英雄的机会被别人抢了。

那么,小瓦匠如此渴望成为的这个“英雄”,到底是什么样的英雄?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希望成为英雄?请看:“假如某一天自己英勇壮烈地牺牲了,他小瓦匠的日记,也会象张勇、金训华等烈士的日记一样,被千百万知识青年满怀敬意地去读。”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做英雄原来是为了成为“革命烈士”并被后人膜拜!这个动机真是不纯得可以!

要么是英雄、烈士,要么就是苟活者,即使不是苟活者,也是被别人、也被自己瞧不起的凡人,在英雄面前永远低人一等。在表现知青回城问题上,梁晓声虽然没有为“知青”运动直接辩护,也没有明确说知青不应该回城,但他的价值立场是非常明确的:选择留在边疆的人才是值得赞美的“英雄”。作品中所有那些得到作者竭力赞美的人物,或者成为了烈士(裴晓云、刘克迈),或者选择了留在兵团(曹铁强等),他们都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北大荒;而选择回城的知青则受到蔑视(以郑亚茹为代表)——作者的蔑视和他们自己的蔑视。

这样,《今夜有暴风雪》就以有无英雄之举为标准建立了道德、人格和精神的等级制。小瓦匠不仅用这个等级制衡量和评价自己,而且以此严格要求自己的弟弟——严格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在发放知青回城资料的大礼堂,小瓦匠看见弟弟身穿一件崭新的军大衣走进来,弟弟的脸也是清洁的。他以为弟弟没有参加昨夜的救火行为,当即怒不可遏地想:“为什么是清洁的?!为什么不是肮脏的?!”小瓦匠的弟弟立刻成为蔑视的对象:“他(小瓦匠)自己,他们所有这些脸上肮脏的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弟弟身上。”“小瓦匠心中替弟弟难受极了!他将身子转过去了。”当弟弟走到他身边站住叫了声“哥”时,小瓦匠“猛地转过身,吼道:‘别叫我哥!’‘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给我滚出去!’‘我揍你!’”因为怀疑弟弟没有参加救火就要断绝兄弟关系,这个哥哥真是无情得可以。当然,小说随即告诉我们,其实是小瓦匠误会和冤枉了自己的弟弟,这件新大衣其实是团长借给他的,因为他自己的衣服昨夜救火时差不多烧光了。这个可怜的弟弟这才重新得到了(或者更准确地说被作者赐予了)做人的资格。这是多么典型的英雄对于凡人的歧视。在此我们要问的是:如果这个可怜的弟弟真的没有参加救火,他就理应被歧视,永远被得不到哥哥和别人的原谅、甚至失去做人的资格吗?难道做出英雄行为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歧视凡人的特权吗?

                                                                          201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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