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紫菱(连载二) 作者:康陀


 

【小说】:

紫菱(连载二)

(四)

经过一番小小的摩擦,仲谋和紫菱成了好朋友。仲谋少言寡言,不事张扬,但学习认真,好钻研,各科成绩都不错,尤其是语文,他的作文常常被蔺老师用来讲评。加之他小学时就在《中国少年报》发表过一篇题为《我和爷爷去放牛》的小文章,也算是小有名气。很快他就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认可,当上了班委会的学习委员,还被蔺老师点名兼任语文课代表。紫菱生性活泼,美丽大方,能歌善舞,体育方面的强项是游泳和中长跑,她也当仁不让成为班上的文体委员。他们俩是同桌又同为班干部,除上课挨得近,自习时探讨些题目外,班委也常在一起开会,因此象兄妹一样亲密,甚至相互有点依恋的感觉。紫菱放学后不急于回家,她特别喜欢在教室里和仲谋一起完成家庭作业,然后和同学一起去打打球。晚自习她也会来教室和寄宿的同学一道温习功课,直到铃响才回家。当然,这是因为仲谋在这里。不过这都是少女心中的秘密,她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让人察觉。她大大方方的来,大大方方的去,自自然然的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手肘有意无意地与仲谋发生一下轻轻的碰撞,迎来他会心的微笑,没有谁能体会那一刻她内心的愉悦。

新学期过得很快,期中考试一眨眼就来了。各科成绩出来后,班上五十几名同学考得都不错,但大部分人的特长、偏好也有所显现。在蔺老师的鼓励下,仲谋和班长欣欣、紫菱一道,与喜欢诗歌的墨痕、建清等几位学有余力的同学组成"野花"读书社,并创办了一份用复写纸手书的八开小报。这事哄动了整个年级,还得到了校长的口头表扬。仲谋在小报上发表的散文《夏夜》,墨痕的长诗《新生活开始了》,也被校广播站播放了。全班同学都感到骄傲和兴奋,要求加入读书社的一下增加十多个。

因为爷爷和小学语文老师的缘故,仲谋比一般农村少年多读了很多书。象水浒、西游、封神演义、三言二刻、七侠五义、狄公案等等,都是先听爷爷讲故事,识字后又囫囵吞枣读过不止一遍。当代小说都是爱好文学的穆老师借给他的,他喜欢的《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战火中的青春》、《红岩》、《红旗谱》、《青春之歌》等等紫菱也都看过。苏联小说他们最爱读高尔基的人间三部曲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童年高尔基和少年保尔的命运,常常引来仲谋凝重的面色和沉思,也引得紫菱对他细心的关注,其实她这也是受到爹爹的影响才这样,一个在富裕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是很难体察穷人的难处和心境的。

蔺平湖自了解到仲谋的家境后,对他特别留了点神。他注意到仲谋无论上课作笔记还是完成作业都是用点水笔,墨水用的是三分钱一包的墨水粉泡的,颜色时浓时淡,不时又掉下一滴,洇坏了作业本。于是他买了一枝块多钱的翠绿色自来水笔,要紫菱交给仲谋,说是感谢他当语文课代表,收发作业本的工作做得好。仲谋高兴极了爱不释手,趁着周末回家拿米和菜时,剪了一小块蓝卡几布缝了个笔套,用旧鞋带锁口,象女同学们一样当宝贝挂在胸前,也不怕别人笑。他不是显摆,是不放心怕钢笔不在身边丢了。长这么大除了毛笔、铅笔、点水笔,他还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钢笔,能不珍惜吗?爷爷是个识大体的人,很感激蔺老师的一片苦心,当仲谋回校时将家里仅存的五个鸡蛋包好,又摘了几根带刺的嫩黄瓜,两个油抹水光的新鲜紫茄子送给蔺老师。日落时分,蔺老师一家见仲谋风尘仆仆提着这些东西进门,十分感慨。蔺师母笑着摇摇头,急忙到厨房下了一碗面,又卧了两个鸡蛋,端出来给他吃。看着狼吞虎咽的仲谋,紫菱啃着鲜嫩的黄瓜,乐呵呵地很开心。那天晚上,在爹爹和姆妈的议论中,紫菱第一次体会到穷苦人家生活的艰难和知恩图报的善良,但她无论怎么也没料到身边的仲谋生活是如此不堪。当她怀着怜悯之心细细观察仲谋的生活时,稚嫩的心象被一丛锐利荆棘刺痛了。

每天早自习后,同学们一窝蜂跑去大食堂买馒头、包子、花卷、米粉,紫菱忽然意识到她几乎从来没有在买早点时见到过仲谋。一天散早自习铃响过后,她磨蹭着等同学都跑出教室,站起来敲敲课桌貌似无意地说:"书呆子,还看啊?走,吃早饭去。"仲谋抬起头,很勉强地笑笑:"你去吧,我等等。"紫菱奇怪了:"等?等什么?等一下又要上课了。"在她的逼视下,仲谋脸一红,低下头盯着课桌上的书轻轻说:"你快去吧,我习惯了不吃早饭的。"紫菱鄂然,眉头紧锁,一脸的疑惑。霎那间,她的眼神在仲谋的眼角捕捉到一星点晶莹的泪光,心一紧,便掉头向外跑去。

第二天,紫菱从积攒的压岁钱中抽出十张崭新的一元票,又从家里和要好的女孩子那儿弄到好几斤粮票,到总务处全买了馒头券。晚自习结束时,她随仲谋走出教室,在无人处将手中用纸包着的一叠馒头券塞到仲谋手上。仲谋握着留有少女余温的小纸包,莫名其妙地望着紫菱道:"什么啊?"紫菱一脸严肃,不容反驳地说:"从明天起,每天去食堂吃早点,不去我就告诉老师!"不待仲谋反应过来,紫菱如同办完一件大事,高兴地一蹦一跳跑了,转眼消失在校园静静的夜色之中。一股暖流顿时淌过仲谋全身,紧紧裹住他那颗幼小的心。他象一个总倚赖小妹照顾的大哥,惭愧地笑了。

仲谋生活的窘迫也引起了班长欣欣和建清的注意,因为仲谋总是在别的同学开始吃饭时才到食堂打饭,常常是打了饭便走,很少见他打菜。有一次,欣欣约建清商量点事,匆匆吃完饭回到教室。只见仲谋就着几条家制的辣椒萝卜在吃米饭,再没有别的菜。也许是萝卜条上粘的辣椒比较多而且辣,他脸涨得红红的,鼻尖上都在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一边大口吞咽米饭,一边嘬起红唇"嘘嘘"地出气。见欣欣他们进来,仲谋一楞,随即笑道:"我爷爷做的辣椒萝卜又香又好吃又下饭,我每次回家都要带一蒸钵,还吃不到岸。"聪明善良的欣欣心知肚明,立马高兴地说:"好呀,我最喜欢吃辣椒萝卜,下次我们兑菜吃!"欣欣将自己的推测和打算告诉了紫菱,惹得紫菱又心疼了好一阵。此后,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到教室里吃饭,用自己打的菜兑仲谋的辣椒萝卜、剁辣椒和腐乳吃。紫菱和欣欣买了肉菜,老是说吃肥肉腻心,把肉都挑出来给仲谋,那神气象仲谋帮了她们好大的忙似的。要说仲谋爷爷做的辣椒萝卜、腐乳的确是不错,一个香脆爽口回味无穷,一个鲜美无比落口消融,大家吃了无不称奇。仲谋告诉爷爷,爷爷挺高兴,又特意为蔺老师家送了一坛自制辣椒萝卜干、一坛腐乳。平时仲谋回家,也时不时给蔺老师带些自家菜园种的新鲜瓜菜。东西不值几个钱,但蔺家珍惜这份情意,逢仲谋不回家的星期天,总把仲谋叫到家里吃饭,让他补充点营养。

紫菱的大哥汉文是校学生会主席,二哥汉武是县中学生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在一中,他们三兄妹是男女同学仰视的角色,每次学校举行大型活动都少不了。球场上只要汉文哥俩出场,保准一大帮女孩子来当拉拉队,个个唯恐叫好的声音别人听不见。若是他们听到喝彩声回头望了一眼,那晚上一定有几个女生睡不好觉。仲谋这个乡村少年结识他们后,眼前仿佛展开了一个新世界,不但增添了不少课外知识开拓了视野,也悟到自己身上缺少的积极、乐观以及豁达、自信的品格。他觉得和他们一起生活、交谈、游戏就象过节一样温馨而愉快。汉文、汉武也很喜欢仲谋的单纯、善良、聪明和刻苦,小小年纪能背诵那么多唐诗、宋词和《昭明文选》中的文章,连爹爹都自叹不如,何况自己呢。好几次玩成语接龙游戏,三兄妹都败在仲谋手下,也令他们对仲谋刮目相看。

一天傍晚大家在古树下乘凉聊天,蔺老师兴致很高,便给孩子们出了个字迷。也许他觉得这个谜语难度大,孩子们一定猜不着,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得意道:"一个字。"看到孩子好奇和跃跃欲试的眼神,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说:"斤,一斤两斤的斤,打一成语。"果然,迷面一出,叽叽喳喳的孩子都埋下头来,没有了声音。好一阵,在一旁散步的刘老师点点头刚想开口又摇摇头,用右手食指朝蔺老师点点道:"你,这个这个有点难,有点难。"话音刚落,仲谋跳起来大声道:"我猜出来了!""是什么?是什么?快讲!"。紫菱也高兴地站起来,扯着仲谋挥舞的手臂,望着他急急地道。

"独具匠心!"仲谋侧头一脸兴奋地仰望着老师,信心百倍地说。"好、好、好!"蔺平湖神出手来抚摸着仲谋的头一连三个"好"字,赞许之情溢于言表。众人悟出迷面的奇巧,纷纷对仲谋伸出姆指。刘老师惊异之余忍不住道:"欧阳仲谋,我也出个迷语给你猜,迷底也是一个成语,如何?"蔺平湖一听忙鼓励仲谋应战,孩子们也哄闹着为他鼓气。仲谋笑着点了点头。"听好,四个字。"刘老师挑战式的望了蔺平湖一眼,低头盯着仲谋慢条斯理道:"稻-田-之-中。"说罢用洋洋自得的目光朝在场所有的人扫去,孩子们的头象被风吹过的狗尾草都低了下来,只有仲谋咬着下嘴唇,迎着那眼神锁起了眉头。紫菱的手心一下子沁出汗来,她比谁都急。不料只过片刻,仲谋的嘴角就流露出笑意。他求助一般朝着蔺平湖一字一顿道:"进-退-维-谷,对吗?老师。"蔺平湖当时并未猜出来,听仲谋一说茅塞顿开,忙说:"对对对,不错不错!"也不知他是称道迷语出得好,还是夸仲谋聪明反映快。刘老师笑望着仲谋不住的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蔺师母也忍不住赞叹道:"这孩子童子功怎么这样好。"他们那里想得到,那些年,在如同死寂般的偏远山村夜晚,一个被社会歧视的老人,面对孤苦伶仃的幼孙倾注了多少心血,寄托了多少梦想。然而,梦想终归是梦想,它与现实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对善良的人而言生活往往是冷酷的。

仲谋在紫菱一家和欣欣等同学润物无声的关顾下,身心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菜色的脸有了红润和光泽,谈吐也比以前显得大方和自信。体育方面球类一直是他的弱项,但在一次校运会上,他穿上汉武送的一双旧跑鞋,居然出乎意料和紫菱一道夺得初中组四百米男女第一名,为年级都争了光。当他和紫菱双双登上领奖台时,引得男生们好一阵忌妒。

进入二年级,境况悄悄起了变化。开学时县教育局新来的局长作动员报告,一再提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五个条件以及贯彻党的阶级路线等。不久,读高三的汉文被免去学生会主席职务,班主任说是让他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好迎接高考。汉武班上团支部在校团委举持下选举,新班子成员都是县里干部子女和出身工人、贫下中农的同学,他不但团支部书记落选连委员没当上。平日历来意气风发的汉武面对同学躲闪的目光,上牙咬得下嘴唇出血,脸都白了。仲谋班上稍为好点,欣欣家原来开照相馆算是出身小业主,她为人公正办事利落有威信,虽然免去班长一职还是班委成员。紫菱能歌善舞体育强无人匹敌,出身好的女同学无论老师如何做工作,也不敢接她的脚去显丑。而男同学若是哪个去夺紫菱的位子,恐怕会成为全校男生的"公敌",没人讨那不自在。紫菱文体委员高枕无优,仲谋却兼职的语文课代表也没保住。这个对他来说倒不要紧,他担心的是学校流言说他们搞读书会、办小报是什么阶级斗争在校园里的反映,要是连累了蔺老师那何得了啊?仲谋为此愁得几晚睡不着觉,幸好过一段又没人说了。读书会和小报的事使得他提心吊胆再也不敢去想,蔺老师也不问他,这事慢慢无声无息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生活如同玉屛山前的江水依旧静静地绕山而过,相伴着晚风流向远方。


(五)

真正让仲谋有晴天霹雳之感的事终于发生了,也是在阳历八月底。太阳和两年前一样象个大火炉炙烤着大地,火舌舔着头皮和身子,使走在路上的行人觉得心里发燥,恨不得冲天骂几句娘。累死累活在队里搞完"双抢"又给晚稻薅完头遍草,仲谋为爷爷砍了几担柴,便简单收拾一下行装去学校报到。汉文哥今年考大学,据说对答案后高兴得不得了,老师估分说比去年清华在本省的录取线还高几分,上个重点本科简直就好比坛子里抓乌龟--手到擒来。为此,仲谋特意一清早到菜园摘了两个露水西瓜,准备为汉文庆贺一下。旺火大太阳,几十里路背两西瓜,这孩子心也够诚的。不过十六岁的乡村少年已早早脱去稚气,成为了一条当家的汉子。在队里他早就是一天拿九分工的角色,虽说个头谈不上魁梧,但黝黑的皮肤下,鼓鼓朗朗都是肌肉,走起来风风火火,两个瓜、十几斤米不在话下。赶到学校时临正午,仲谋在食堂扒了两碗饭就急忙提着瓜去杜园,他太想听到那一家人的欢笑。可是,蔺家出乎意料的沉寂,令人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紫菱那隐忍着无法言说的痛苦招呼声,使仲谋预感到不祥。倾刻,他明白了一切,手抖得抓不住网蔸,两个水灵灵的西瓜"砰"的掉在地上,红红的瓜汁象大地血泪满面。

傍晚,仲谋陪着汉文来到江边,面对着滔滔江水,一向乐观、豁达、坚强的汉文忍不住失声痛哭。这几天为了不让父母背负不应由他们承载的负疚感,不让弟妹为自己伤心,他一直拼命憋着。今天在这个有小弟弟一般亲情的外人前,他实在控制不住嚎啕的欲望,彻底放纵了自己的感情,不然,他会发疯的。仲谋紧咬牙关,陪着汉文一声不吭,任冰凉的泪水无声流过苍白的面颊。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夏夜的风轻轻掠过河面,带来丝丝凉意。汉文在长长的沉默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又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口腔呼出。此时,他觉得浑身轻松而又有气无力,要知道他已几天粒米未粘,仅在妹妹的恳求下喝了点蛋汤。想到小妹稚嫩而悲切的面容和迷茫的眼神,他的心又一阵发紧。侧身望着夜色中满脸凝重的仲谋,汉文双手猛地握住他的右手语带呜咽道:"仲谋,大哥有事拜托你,你能答应吗?"仲谋一惊,但毫不犹豫的说:"汉文哥你说,你说,我都答应!"汉文左手仍紧握仲谋,抬起右手搭在仲谋的肩上道:"仲谋,大哥准备离开这里出去闯一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下这么大,我不相信没有我汉文立身之地。如果一个社会处处都不能公平对待既有才华又肯努力奋斗的年经人,生和死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但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妹紫菱,要是我真一去不还,哥请你帮我关照她,行吗?"仲谋听汉文一席话,惊恐莫明,眼前竟浮现出戏剧中那些生离死别的托孤场景和徐悲鸿那幅有名的油画《田横和五百士》所展现的悲壮。他的双腿激动得不由自主微微发抖,但很快一股豪气自胸而出,将他稳住。他以一个少年少有的沉着一字一句道:"汉文哥,你放心,我一定象亲哥一样对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不过,你要去那里呀?"汉文松开仲谋,抬头仰望着暗蓝的星空无限遐想地道:"我明白由于上一辈的"原罪",即使考得再好我也升不了大学。但我不甘心在也不能在这个小县城里当一个社会青年,然后找一分糊口的工作了却一生。仲谋,不是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吗?如果是金子终究是要闪光的。我已约好另外两个处境相同的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去新疆,据说那儿天高地阔,资源丰盛,缺的就是象我们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你会唱那首《咱们新疆好地方》吗?你还记得《军队的女儿》那本书吗?我就向往那地方,向往那种火热的生活。在那里我相信我们可以而且能干出一番成绩来!"汉文慷慨激昂的言辞、握紧拳头挥动的手臂和奕奕的神采,使仲谋又看到了那个朝气勃勃的大哥,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玉屏山的枫叶又红了,飒飒作响的枫叶在暮秋的风中摇摇曳曳,象孩子们调皮绯红的笑脸。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汉文要走了。他的平静和乐观感染了仲谋、汉武和紫菱,他们对汉文的远行甚至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和羡慕,都变得高兴起来,唯有蔺平湖两口子背着孩子默默地流泪。对儿子前途的影响他们深深地自责,可是又不知自己有什么错,错在哪里!即使他们有什么罪可以自己承担,凭什么要连累他们的孩子呢?他们是普普通通的教师,软弱善良,除了教育好学生,培养好自己的子女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对于现实他们除了忍让别无良策,只能一声不响为儿子打理行装,尽心为他炒几个平日喜欢的菜。

仲谋也想表达心意,想了很久决定将自己珍惜的奖品--一册精装笔记本送给汉文。在扉页上,他端端正正地题写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总有人识君。这本是唐代诗人高适《别董大》中的两句,仲谋将末句改了一下,汉文看了很喜欢,蔺老师也难得一笑地说:"改得好,符合赠者与受赠者的心境,含离别之深情无别离之悲苦,大气不俗。"紫菱听爹爹一说,朝仲谋扮了个鬼脸以示赞赏,仲谋会意心里暗暗高兴。

汉文走了,带着他的失落和梦想,也带走了蔺家的平静与欢乐。蔺平湖陡然老了许多,原来的满头青丝被风一吹,显出杂乱的灰白头发。汉文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第一次给他带来当父亲的兴奋和喜悦,也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他倾注心血去培养教育这个小生命,为他设想过无数美好的前途,唯独没有想到他年纪轻轻竟被逼无奈,远走边关。每每遥望北雁南飞,他的心便有阵阵酸楚之感。为了不使老伴过于思念而伤身,他还得常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态,说几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类套话哄哄她。

汉文的走给家人造成伤害最大的应是汉武,他和哥哥年龄相差无几,自幼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突然变成形单影只令他孤寂感特别强烈。慢慢地他一改活泼的天性,常在玉屏山下凉亭里枯坐呆望,那是他和哥哥一道做作业、下围棋、争争吵吵最多的地方,而今斯人远去,只余下亭外落木萧萧,那份孤独和思念如何不叫人心碎。蔺平湖最感担忧的还不在这里,他知道时间会慰籍小儿子,使他走出铭心的岁月。但哥哥的经历一但破灭了他的理想,让他产生厌学情绪进而愤世嫉俗,那将毁灭他的价值观、人生观,最终葬送他的一生啊,老天,你不至于此吧!可事实竟偏偏如此。

旧历年过后,读高二的汉武本应加紧学习,做好部分学科的毕业会考准备,并做好文理分科的选择,关键时他却对书本真的丧失了兴趣。上课开始走神,作业也不能按时完成,甚至常常不交。让老师同学大为不解的是他对批评帮助不屑一顾,既不解释也不反驳,一脸高深莫测的冷笑,令人望而生畏。略通医术的蔺平湖深感危机,从眼神中他判断小儿子可能患上了精神疾病。他是个自尊心强又极好面子的人,俩个值得骄傲的儿子,一个高考落榜,一个濒临重病使他觉得颜面扫地,倍感憔悴。为不让外人知道儿子的病情,他将汉武送到邻省的妹妹家,请一位老中医把脉就诊,对外称将儿子转到省城重点中学读书去了。

仲谋十分体量老师和师母的心,也不忘汉文大哥的嘱托,经常去老师家帮助他们做些体力活,使他们减轻不少压力。让人放心的是原本全家娇惯的紫菱,面对家庭的变故,反倒显得特别坚强,也表现得依然活泼开朗。在家里她包揽一切家务,不让爹爹妈妈操半点心。在学校各科成绩都保持在十名之内,班级文体活动在年级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些总算让蔺平湖两口子脸上有了点笑容。

汉文去了年多,也不时寄回来一点葡萄干、哈密瓜干、核桃、红枣等。在边疆落后的小县里,他居然当上了中学老师,常来信向爹爹姆妈请教一些教学问题,还托仲谋帮忙买些书籍。他一直坚持自学大学课程,说明年准备报考函授大学。汉文的信蔺师母读一遍流一回泪,过段时间又忍不住拿出来读一遍,紫菱打趣姆妈是"烽火未连月,儿书抵万金。"蔺师母当着仲谋的面说:"死丫头,等你当了妈就知道做娘的心了。"紫菱看仲谋偷笑,擂了他一拳,羞得满脸飞红娇声道:"姆妈,我还是细妹子,你当着外人这样讲丑不丑呀!""仲谋不算外人吧。"蔺老师也笑起来,这个家好久没有听到这样轻松愉快的笑声了。

不知道生活本质上就是沉重的,还是有谁不让人轻松,蔺家好不容易有了点亮色,倾刻又阴霾密布。当然,只说蔺家是仲谋的视角专注了一点,稍有头脑的人在报刊的大块文章中,已嗅到了浓浓的火药味。又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要开始了,蔺平湖略略回落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一年初夏,仲谋虽说已开始准备升学考试了,但他不知道会不会落得和汉文一样的结果。不过他的担忧简直是多余,传说中暂停大学升学考试的消息很快成为现实,中考自然也无人提及。很快学校停了课,天天布置学报刊社论和批判文章。全校学生都乱哄哄的,低年级的同学不上课、不做作业,天天玩,又轻松又快活。一些干部、工农出身的高年级学生则激动得象打了鸡血,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令他们寝食难安。"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等以前未听过的毛主席语录在校广播站传出来,让人热血沸腾也让人恐惧。

很快省、市中学学生的行径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县里,各班开始组织批判"三家村"、《燕山夜话》等后,又开始批师道尊严。几位拔尖的老师被指为资产阶级权威。主要是批他们鼓吹封、资、修那一套,培养修正主义苗子,压制打击工农子弟等等。其实没有那个老师不批评、表扬或用前贤鼓励学生,蔺平湖一被当成靶子,自是有口难辩,只得低头认罪。虽没有人点名,在班上那些闹腾得厉害的同学眼中,仲谋和紫菱就是修正主义苗子,他们感觉有点抬不起头来,尤其是紫菱。那几个出身贫苦家境又不好的女同学看她长得漂亮又穿得好,是男生公认的一朵花,早就看她不顺眼,背地叫她"妖精婆"。现在白眼瞪她仍不过瘾,还在她经过时大声"呸"地吐口水,这让毫无心计的紫菱感到很委屈。不久,班上的同学被班主任和团支部分成左中右三类。那些一类出身好的学生居然把守住教室门,让同类学生神气地地从前门进教室,出身不好的自然只能从后门进。苦了几个出身不好不坏的,从前门进怕拒绝,从后门进又不甘心,只好从中间窗户爬进爬出,十分尴尬。一天欣欣爬窗进教室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顿时血流满面,几个女同学急得大哭。团支部书记于心不忍,说了句革命还是要团结大多数。爬了几天窗户的"灰五类"同学,才麻起胆子跟着"红五类"后面进教室上课。,仲谋和紫菱等几个"黑五类"仍旧走后门,受尽凌辱不敢吭声。

课不上,书不能读,这运动也不知搞到那一天,留在这里白吃饭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仲谋决定回家去参加队里的生产,赚几个工分,好歹帮爷爷减轻点负担。等天黑透,他偸偸来到蔺老师家向他们告别。蔺平湖听了仲谋的想法,叹了口气说:"长此以往,家国堪忧,你回去避一避也好。"紫菱见仲谋要走,想到自己将更加孤单,连一点点精神上的依托都要坍塌了,心中袭来一阵悲凉,忍不住捂住口鼻伏在书桌上抽泣起来。仲谋体量她的心情,但心生无奈只得一边咬着牙说:"不远,我随时可以回来看你们,别哭!"一边任自己的眼泪哗哗直流。见两孩子伤心,蔺师母抚模着女儿的头也轻轻劝道:"过几天姑姑会送二哥回来,你就有伴了。"临到仲谋要出门,蔺平湖犹豫片刻又招呼他回转并带他走进里屋。他掏出钥匙打开柜门,双手捧出一个蓝底百花布包对诧异的仲谋道:"仲谋,我还啰嗦几句。"仲谋见老师慎重其事的神情,以为他有事相托,忙上前扶着他坐到床沿说:"蔺老师,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一定为您办到。"蔺平湖闻言欣慰地说:"作为老师总想得英才而教之,实际上也是期盼自己的理想得以在晚辈身上实现。我一生热爱古典文学,总想在这方面有所成就,但生逢乱世学业不精,又成家过早,俗务缠身无法超脱,至今碌碌无为。见你聪明早慧,基础扎实,本想好好栽培,岂料世事如棋,波诡云谲,常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更谈不上实现理想了。我这里有一套祖传的《康熙字典》,是康熙内府刻本,即世称的武英殿版本,专为内庭赏赐之用,十分珍贵。现在的局势发展下去,很多文化传统包括典籍恐难于保全。古训讲小乱进城,大乱入乡,穷乡僻壤历来是避祸之地,要想保存此书,只能有求于你了。"说罢,蔺平湖将放在床上的布包打开。

仲谋还未看清包裹的东西,只觉一缕暗香盈鼻,他睁大眼睛借助灯光一看,原来是个精致的紫檀木制的小箱子,约一尺多长,八九寸宽。蔺平湖轻轻抽出镶嵌的盖板,将里面平放着的两叠红木夹板套着的线装书取出一匣,退出象牙签封翻开匣面,几册黄地红印古香古色的《康熙字典》便呈现眼前。书名两侧各绘一条飞龙,天头部分中间有"御制"二字,两旁又各有一麒麟,印制十分精美。展卷一览,但见纸白字朗,墨香犹存,典雅华贵之气逼人。历经二百多年仍有此品相,仲谋推测主人恐怕也只是作为皇家恩宠或书香继世的象征传家,工具书另有版本。蔺平湖闻仲谋询问,暗暗称奇,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缜密,深会人意,看来所托之人非他莫属,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

一轮晧月斜印在蔚蓝色的天幕上,银色的月光无声地流淌着复盖了整个山川。玉屏山躺在大地的怀抱里静静地睡着了,披着轻纱的峰峦不时传来悠悠的禽鸣,使这仲夏之夜显得格外幽静。趁着明亮的月色,仲谋告别老师和师母背起包裹离开蔺家。紫菱忙挽起头发扎上皮筋,套上件短袖碎花衬衣送他出来。刚才她穿的是一件无袖无领的娃娃衫,裸露着白嫩圆润的脖子和双肩,挺着微微微耸动的前胸,散发着少女清香的秀发随意飘逸,一身家常装扮。在爹爹姆妈和仲谋面前,她就是个娇娇的女儿和天真无邪的小妹,丝毫没有少女的矜持和羞涩。仲谋本来对此也习以为常,见紫菱出门要罩衣束发,反倒生出别一丝情愫。看着月光下恋恋不舍的紫菱,他徒然有了种要将她拥入怀中亲吻的冲动。

仲谋异样的眼神使紫菱觉得奇特,看仲谋两颊通红呼吸不匀的样子觉得有趣,笑着说:"仲谋哥,你怎么啦,不是舍不得走了吧。"仲谋一惊,立刻回过神来,迅速将抚摸着紫菱眉眼的目光移到地下,生怕紫菱纯净的双眸从自己的眼中看透刚一闪而过的心思。他低着头道:"紫菱,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插完晚稻我就会回来看你们。你跟师母讲,我会背几十斤新米来给她吃,她喜欢南瓜,我也背几个来,我爷爷种的南瓜蜜甜的。""别,别,你别背那么多,几十里路太累了,听见吗!"听仲谋一讲,紫菱眼前好象就看见他黑汗水流背着一个大袋子在路上走一样,急忙制止道。仲谋见她急了,知道她心痛自己,便故意鼓起手臂上的肌肉说:"你看,你不知道我现在好大的劲。"紫菱笑了:"你属牛的,得瑟啊!"过了瑾湖就见到宿舍了,仲谋催紫菱打转,紫菱犹豫了一阵,好象有什么心思一样,眼神幽幽的盯着仲谋,象要把仲谋吸到脑海中似的。仲谋心中也有些不舍,但还是催着她说:"太晚了,回去吧,免得师母操心,有事记得给我写信,我马上赶过来。"紫菱不答腔,突然扑向仲谋,伸开双臂揽住他的脖子,头一偏,在他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转身朝杜园跑去,丢下仲谋半天未回过神来。朦胧中,只觉得今夜天上的月亮好圆,瑾湖的荷花香得好醉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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