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该谢谢安东尼奥尼

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安东尼奥尼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可能仅次于白求恩。他们俩都是来帮助和宣传中国革命的左派人士，但结果一个是被歌颂的对象，一个是被批判的对象；一个英灵永在，一个死不瞑目。

说来惭愧，当年我们这些批判过安东尼奥尼的人，其实并没有看过他的罪证。直到今天，我才终于认真看完了他拍制的纪录片《中国》，也终于被他的作品所感动。我觉得中国人民真应该谢谢这位意大利导演，尤其是我们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民俗学家都应该好好地谢谢他。因为他呕心沥血地记录了一段中国的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七十年代的影像中国”的珍贵资料。而反思我们自己，在那个荒诞的时代，我们的文艺作品中除了充斥着一大堆的口号和谎言以外，基本上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以至于文革至今都还是个迷。

安东尼奥尼这部纪录片的拍摄，是那个特定时期的一个特定行为，就类似于乒乓外交一样，是我们开展对外宣传的一次尝试。整部片子的基调很好，以《我爱北京天安门》开头，以《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束，气氛相当热烈，竟把一个动乱的中国拍出了幸福、安详和温情荡漾的味道。当然，不足之处是镜头中的中国人大都是羞涩和封闭的，如果不是组织上的安排，大家都避之而不及，所以很难听到他们的真实心声。但从历史学和民俗学的角度来看，安东尼奥尼的贡献实在是太大了，不仅记录了当时的服饰、用具和各种生活场景，还记录了针灸麻醉的破腹产手术和太行山上的红旗渠，这些都是曾经的亮点。当然也有被糊弄的地方，比如丰富的市场供应和职工家庭接受采访的场景，那显然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影片中还有关于南京的记载，有三处地方让我感到特别亲切，分别是鼓楼广场、五老村街道和南京长江大桥。这都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是南京当时最拿得出手的地方。但即便如此，落后的面貌还是遮掩不了。

其实那时候的南京确实很落后。简单地说，我住过的湖南路一带就有一大片的菜地。鼓楼东巷的路口还有一家很大的马车行，马车就相当于现在的出租汽车，费用自然很贵，我从没坐过，而破旧的人力三轮车直到九十年代初才彻底绝迹，所以安东尼奥尼当时要想把南京拍成一个繁华的都市真的很难。再说西方人强调的是真实性，我们强调的是宣传性，相互间出现一些反差根本都不奇怪，这大概就是安东尼奥尼至死都想不通的一个原因。

但最根本的问题可能还是出在观念的差异上。安东尼奥尼尽管是国际上的左派人士，但作为一个意大利人，骨子里总会奔流着浪漫与自由的血液。所以他见到皇城根脚下慢悠悠的北京大爷，见到乡村的纯朴民风，就会由衷地大发感慨并表示赞叹。但只要一涉及政治、宗教和文化问题，安东尼奥尼的语气就变了。他对疯狂的个人崇拜显然是反感的，对文化的专制和经济的落后以及解放全人类的口号也充满了疑惑。他把样板戏的音乐配在农村的猪圈和苏州西园寺的罗汉堂画面中，似乎就有点不屑的味道。由此可见，这部片子受到江青的批判并不奇怪，这就如同当今的中国人去看朝鲜一样。因为缺乏共同的觉悟和心境，大家什么都不好说，说什么也都不妥当。

总之，尽管安东尼奥尼费了很大的心血，但由于条件的限制，他只能拍得浮光掠影，也不可能进行深刻的剖析。所以他在影片的最后不得不引用一句中国的俗话作为结束语，就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能够留下一部三个半小时的纪录片，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我们还是应该真诚地谢谢他。

我不希望这部影片就这么静静地摆在那里，而是希望大家能静下心来好好地看看，看看我们的父辈生活，看看我们曾经的家园和曾经的自己。当然，我更希望当今的年轻人也都来看看，从当时中国人脸上那种木讷的神态中悟出些什么，让历史真正翻开新的一页。

                                                                       2014-03-14

（纪录片《中国》将近三个半小时，看起来需要有点耐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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