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二三班】:(一)如何走进一五0 作者:庄生


 

【我的高二三班】:

(一)如何走进一五0

在“一五0”时,班上的“夫子”不是我,是维康兄,因为他姓孔,大家都叫他孔夫子。

今年5月7日,班网管王琍把我“打捞出水”,我头一件事,就是找出老照片和“一五0”时期的日记,细细翻看。慢慢的,往事一件件在脑海中浮现,使我有了写点东西的冲动,可题目和形式一直蒙蒙胧胧,不知从哪下笔。直到5月16日那天,王琍在留言里笑我太学究气,说以后要叫我夫子,我的脑子里灵光一现,立刻想出了文章的题目,就叫《夫子日记—我的高二三班》,形式也有了主意:一段日记引出一段回忆,虚实结合,长短不拘,不粉饰,不雕琢,顺其自然。就这样我拿起笔,一节一节写下来,终于完成了这个长篇回忆录。在写作过程中,承蒙同学们的关注,给我以极大的鼓励,更有陈永、王丽等同学在文字勘正及内容核实方面给我很大帮助,唐谦、京晖等同学在观点和取材上也提出了很好的建议,在此一并感谢!


1、

夫子日记:1973年3月1日星期四:“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跑了那么多学校,碰了那么多壁,以为毫无希望了,却忽然柳暗花明,梦幻般地走进了一五0中学,这是不是一种缘分呢?”

往事回忆:1973年2月,我从干校返回北京。三年前,也是在料峭春寒时节,我随父母下到河南漯河市沈邱县中联部五七干校,那年我14岁。三年过后,当我重新踏上生我养我的故土时,忽然发现北京似乎已不再欢迎我。

林彪事件后,干校人气渐衰。许多干部陆续返京,子女也随同返城,其中很多是高中生。北京71年恢复高中,那年的初中毕业生约有20%被“择优录取”上了高中。由于各校的高中班都很少,当干校子弟回京后,转学便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我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了辗转奔波的转学历程。

中联部大院在木樨地,隶属海淀区,周边的中学有57中和玉渊潭中学,稍远些有三里河的铁二中,44中等,可以说和一五0中学扯不上关系。我的日记中为何提到“缘分”?说来神奇:回京后,有人向我推荐学校,这个学校就是一五0中学!

事情是这样的:回京后,我去看望小学的班主任。当我和她说到转学问题时,旁边一位体育老师插嘴说“你喜欢体育吗”,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便敷衍道:“一般吧”;他非常认真地建议说:“你要是喜欢体育,就去‘一五0’,过去的师大女附中,这个学校体育特别好!”师大女附中我有过耳闻,听说是所高干子弟扎堆儿的学校,堪与四中、八中等名校比肩。要进这样的学校,对我来说不啻天方夜谈,所以对这位老师的建议,我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

春节过后,我开始转学的奔波。


2、

夫子日记:1973年2月14日星期三:

“今天上午去了57中,见到了李老师,听他的说法,大概回母校上学肯定没希望了”。

往事回忆:春节过后,我先去了57中,三年前我是从它转出的,它又离中联部最近,因此我对它报的希望最大。那天天气寒冷,薄雾朦胧。我走进学校,看到操场上三五成群的学生,感到几分亲切。来到教师办公室,我一眼便看见我当年的班主任李老师,坐在办公桌后边,叼着从不离口的烟斗,边看报边喷云吐雾。三年不见,他还是老样子,身上仍穿着那件紫色对襟中式棉袄,仍保持着学者的儒雅。我高兴地叫他一声“李老师”!他抬头看看我,先有些惊讶,“你是----?”他迟疑地说;“我是匡卫群呀,初一时您是我的班主任,后来我下干校了”;他显然想起了我,马上满脸笑容的说:“你回来了,长成个大小伙子了,我都不敢认了!快坐快坐!”我和老师闲聊了几句,就把话题拉到转学上。“难啊”!他一听转学,就一声长叹:“现在高中班很少,干校回来的孩子又太多,满山狐狸一只鸡,僧多粥少;像我带的那个班,已经快到70人了,就差弄成上下铺了!缺老师,缺教室,缺经费,真是难呀!好多该退休的老师,现在退不了,还得带班,你说难不难?”“李老师,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我只在57中上过学,别的中学谁都不认识,恐怕难度更大。”他听我这样说,看看门外,放低声音说:“教育局你有没有熟人?或者跟咱们学校的领导熟不熟?总之得有关系,没关系想要转进来,肯定没门!”听老师这样说,我心里便凉了一半。告别老师后我去了教务处,果如老师所说,接待的老师回答得斩钉截铁:“学校没有能力接收,请到别的学校去问问吧!”

下午,我来到铁二中。一进学校的接待室,便见满屋子人,全是家长带着儿女,而接待的老师只有一个。这是位四十出头的妇女,一脸倦色,大概整日干这种应接不暇的差事,实在有些厌烦。家长一个接一个地到她面前,递过去转学证明、户口本、机关介绍信、学生档案,而她就像迫不及待要把病人打发走的门诊大夫,草草扫上几眼,便判定了来者的生死。大多是拒绝,少数人被告知回家去等待,而无论被拒绝还是被搪塞,每个家长都于心不甘,或哀求,或发火,或软磨硬泡,或声色俱厉;而那位老师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上去也怪可怜的。

两个钟头过去,终于轮到了我。我把转学证明和一切所需材料递过去,她扫了一眼,抬起头问我:“你多大了?”我答到:“17”;她有些怀疑地摇摇头,也不知我的面像是太老还是太小?“我们学校已经满额,不能再接收高中生了,你还是去区教育局申请吧!”当我从接待室走出来时,天已傍黑,操场上还有学生在打球,有几个学生正聚精会神地出黑板报,这些情景对我来说曾是多么熟悉,而今天又是那么陌生。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学生时代将与我告别了。


3、

夫子日记:1973年2月15日星期四:

“上午去海淀区教育局,一无所获,转学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了”。

往事回忆:第二天上午,我去了海淀区教育局。

教育局在海淀镇,那时的海淀镇还算是郊区,冷冷清清,楼房不多,教育局的楼算是比较好的一栋。楼里寂静无声,接待室在二层,屋里收拾的很干净,窗台上几盆石榴开着红花。临窗一张办公桌,桌旁坐着一位年轻姑娘,很精明干练,说话很快。她对面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正在谈子女转学的事。我见屋里没有别人,心里生出一点希望。

那位家长谈完告辞,姑娘一边示意我坐下,一边拿起电话,飞快地拨了号码,然后兴高采烈地对着话筒说:“娟子,听说你最近办喜事?也不跟姐姐打个招呼!都置办好了吗?缺什么不?布票姐这还存着点,你拿去用吧!新房落在哪儿?水碓子?筒子楼?太惨点啦!再不济也得弄个单元房呀!晚上姐上你那去,好好给你参谋参谋!你等着我……”。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小半个钟头,好像面前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好不容易她放下了电话,笑咪咪地看着我,问:“也是办转学的?”我点点头,把证明递过去,她接过证明,很认真地看了半天,又看了户口本,一声不吭地打开一个笔记本,在上面记了什么。我心里一阵激动,以为有了希望。

她记完了,把材料还给我,笑嘻嘻地对我说:“现在转学的人太多,各校的高中都收满了,我们只能排队,有转出的就收一个,你的情况我都记下来了,我给你排上,你在家等着吧”。听了这话,我大失所望,又忍不住问“那我排第几呀?”“第几?你前头排了一百多人哪!”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教育局,感觉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从上小学一年级起,从没想过我会没有学上?从幼儿园上小学,再上中学;从北京的57中转到河南沈邱的新安集中学,再转到县城中学,这些过程都是那么轻而易举,根本无需看人脸色,无需低声下气,无需四处奔波;而今天,当我的学生时代即将画上句号时,完整的链条却突然断裂了!

我反复思考着,一旦不能转学,我将向何处去?去插队?去哪插?和谁插?谁安排?重回沈邱中学去念完高中?可念完又怎样?还能回到北京吗?会不会留在了河南?我忽然发现在中国,若没有一个单位、一个部门、一个组织来管你,实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它意味着你将寸步难行。

虽然无奈,仍然努力。我又跑了玉渊潭、十一、翠薇、育英等属海淀区又离家比较近的学校,均无功而返。眼瞅着阳春将至,大地回暖,可我的心却越来越冷,所有的信心和勇气,几乎都已丧失殆尽了。


4、

夫子日记:1973年2月26日星期一:

“时间过去十天了,海淀区教育局一直没有回话,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但是妈妈还没死心,她听说机关有孩子在西城转了学,便拉着我去了一趟西城区教育局,可结果仍然是等待。看来,眼前只剩下一条路:重回沈邱”。

往事回忆:那天是个很晴朗的天。下午,妈妈带我来到西城区教育局接待室,这是间简陋而又阴暗的小平房,比起海淀区教育局的接待室差了许多。靠墙摆着几张长条椅子,屋中间生着个煤炉,烟气有些呛人。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士坐在办公桌后,接待前来办转学的家长。他神情很平静,也很专注,对每一位来访者,都非常认真地审阅相关材料,询问也很仔细,有时为了核实材料还不厌其烦拨打电话。我前面排着六个人,而他接待一位几乎就要用半小时,我等得实在不耐烦,而且也不抱希望,就悄悄溜出来,在院子里踱步。太阳暖暖的,微风已稍带湿润,胡同里传来清脆的鞭炮声,还夹着孩子们的喧闹。我仰望着天上的浮云,思绪万千,想到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初春的日子,我离开北京奔向了豫东平原。那时根本没有想到还会回北京,满脑袋都是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憧憬。然而三年时间,我在新安集镇,在沈邱县城,和农村的孩子们一起学习,一起劳动,一起生活,我知道了中国的农村是什么样,农民是什么样,知道了农村与城市的天壤之别。虽然我并不畏惧农村的生活,但我更渴望顺利完成学业,渴望能和新的伙伴一起,重新走向农村。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太阳已经西斜,妈妈终于从接待室走了出来,她高兴的对我说:“看来有点希望,他让我三天后给他去电话”。听了这话,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只觉得这又是托辞。

三天很快到了。3月1日早上8点多,妈妈兴冲冲地从办公室跑回家来,见我就说:“我给教育局去电话了,他让咱们马上去一五0中学,说那有一个高中班,专收干校回来的孩子!”“一五0”?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忽然想起去看小学班主任时,那位热心的体育老师的建议,这可能吗?原来的师大女附中?那样一所名校,多少人打破脑袋想往里钻的,会接收我这样一个与它毫不相关的学生?

不管如何,就算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我还是跟着妈妈去了一五0中学。

(都说物是人非,其实“物”也非矣,看当年通往锥子楼村的小河,如今竟只剩一溪浊水)

5、

夫子日记:1973年3月2日星期五:

“今天我上学了!直到走进150中学的大门,我仍好像在梦中。昨日之事宛若梦境:历尽千辛万苦不能解决的困难,忽然云消雾散,‘一五0’接纳了我!我不应使她失望!我不会使她失望!”

往事回忆:那天接到区教育局的通知,我和妈妈马上赶到了一五0中学。走进校门第一感,学校不太大,面积大概只有沈邱中学的1/4;楼也比较老,但有个细节给我印象深刻:所有教室的窗玻璃都完好无损。当时在文革动乱影响下,北京学校的教学秩序都不太好,学生中打架斗殴经常发生,砸坏窗玻璃的事成了家常便饭。无论到哪个学校,总能看到楼窗千疮百孔。我对这种景象习以为常,看到150中学的楼窗竟然这样完整,自己反到有些奇怪。

推开接待室的门,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在办公。她臂上戴着黑纱,显然刚有亲人去世,这使我心里有些打鼓:失去亲人的悲痛,会不会影响她的心情,转而影响转学的事情呢?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见我们进来,立刻微笑着询问我们的来意。听我们说是来联系转学的,她马上请我们坐在沙发上(我跑了那么多的学校,都是坐冷板凳),然后接过转学材料认真地看了一遍。她问我:“你是哪年去干校的?”我答到:“70年2月”;“去之前你在哪个学校上学?”“57中”。她点点头,对妈妈说:“这个要核实一下。现在有许多人因为子女上不了高中,就先把孩子转到干校念书,过一段时间又把孩子转回来上高中,教育局有指示,对这种情况要坚决卡住。”说完,她就抄起电话往57中打,但总是占线。我忽然想起去57中时曾请李老师写过一个我在57中上学的证明,连忙找出来递给她,她看后点点头,说“你们坐,我去请示一下领导”。

她匆匆出去,我和妈妈坐在屋里,默默无语。墙上的挂钟滴哒滴哒走着,让人有些心烦意乱。我那时的心情就像在等待法官的判决:生或死,地狱或天堂,那是对命运的判决。我看看妈妈,一向沉稳的她也显出急躁不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师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位领导。他个儿不高,年纪大约五十出头,肤色较黑,眼睛很有神;“这是我们的主任”,那位女老师向我们介绍说。然后她指着我对那位领导说:“就是这个学生”。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转学证明,点点头,说:“收下吧”。

(07年校庆,我在母校网站上看到历届校领导的照片,从中认出收我的主任,才知他叫刘志平)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呆呆地望着他,听到他又一次说:“收下吧”;我才如梦方醒,知道一切努力终于有了结果。

事情已过去34年,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两位老师,可也一直不知道他(她)们的名字。前几天我无意中点开实验中学网站,在“历届领导”栏目中,我看到刘志平校长的照片,感觉他很像那位接收我的领导。其实,他是谁已不重要。在73年的那个春天,他是代表一五0中学接收了我;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之后的那一年学业中,及再后的两年插队中,以至其后三十年的工作中,我一直记着73年的那个明媚的春天,记着那两位可亲可敬的师长;我总是在鞭策自己,为国家为社会多做贡献,以此回报我的老师,我的母校。

(未完待续)


庄生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7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