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归来路 作者:冷明


 

望断归来路

老谋子在电视上推介《归来》的时候,我刚巧读完原著《陆犯焉识》,说实话,大作家严歌苓炙手可热,小说、电影接踵而至,我却误以为她不过是看风使舵惯于哗众取宠的小鸡贼而已。描写右派的作品多少看过一些,有国内的,有海外的,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由一篇篇短小的纪实文章组成,揭开了中国大陆劳改集中营的黑幕。《陆犯焉识》可谓集右派“事迹”之大成,通过主人公陆焉识的一生,把反革命、右派、劳改犯们地狱般的生活写的淋漓尽致,敢于直面苦难,如此直白地重现那段最黑暗一刻的长篇小说,在同类题材中出类拔萃,堪称建国以来第一部。不得不对严歌苓刮目相看。在夹边沟,在荒漠的大西北,在人烟罕至的新疆戈壁,在北大荒,在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倒底有多少劳改农场?读了《陆犯焉识》,感觉罪犯们就是在臭名昭著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只不过奥斯维辛囚禁的全是敌人——外国人,劳改农场关押的全是自己的同胞。难怪《陆犯焉识》一问世,就引起了惊呼,健在的右派们以为在作梦,怎么可能出版这样一部小说?皇恩浩荡呀,死而无憾呀,终于有人书写这段历史,并在国内正式出版。甚至有人以为这届政府要清算某些伟人的罪恶。显然这也可成为中国梦的一部分。

陆焉识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少爷,父亲死后家道中落,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家人住着三层小洋楼,衣食无忧,陆不满后妈强加给他的妻子冯婉喻,尽管她是典型的民国时期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内敛、素雅、淡泊,视男人为她的生命。陆焉识风流倜傥聪明绝顶,为了逃离他不爱的女人,远渡美国留学,在美国过了几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得到不少洋妞的青睐。陆博士毕业回国,正值抗战,上海失守前只身逃往重庆,会四国语言风流得意的大学教授在大学里教书,孤身一人,自有年轻漂亮的姑娘投怀送抱。在重庆期间,国民党腐败、独裁,不得人心,不谙世事的陆焉识锒铛入狱,三年黑牢,让他吃尽了苦头;新中国成立后,陆焉识成为"反革命”,在历次运动中,迂腐可笑的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直至被判死刑。多亏了婉喻变卖家产暗地里送礼,甚至不惜把自己洁净的身体献给粗鲁的政法干部,才保住男人一条小命,改为无期徒刑。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由此揣着极高的学识,在西北大荒草漠上改造了二十年。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告密、倾轧,饥饿、疾病、寂寞、恐惧,数千人的劳改农场侥幸活下来的寥寥无几,陆焉识九死一生,灾难使他幡然悔悟,他对不起结发妻子,他日思夜想,除了想看一眼如花似玉上了电影记录片的女儿,想的最多的竟是自己不爱的老婆,内心对婉喻的爱越来越强烈,他唯一的梦想就是活着见妻子一面,向她坦白一切,求她原谅。

《归来》只选择了罪犯回家的部分情节,无疑是对审查禁区的规避,张艺谋显然接受了电影《活着》的教训,似乎也无可厚非,《归来》大赚观众眼泪的同时,兼顾人民币,但仍不失近年来难得的好影片。耐人寻昧的是,电影上映前有网民骂,公映后意外地又遭中共中宣批,称它是中国的《悔悟》。人们也太抬举张艺谋了,如果把原著照搬上银幕,《陆犯焉识》有可能成为中国版的《悔悟》也未可知。《悔悟》又名《忏悔》,是前苏联拍摄的政治寓言片,1987年通过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点头正式上映,使苏共意识形态开始崩溃。看来揭露真相比原子弹还历害。看得懂《归来》的人似可感觉到了无尽的意蕴隐藏于镜头之外,但也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一些人认为给社会主义抹黑,揭露了社会主义国家的阴暗面,于党国不利;一些人认为《归来》为文化大革命涂脂抹粉,刻意掩盖了罪孽深重的文革、反右运动。

中国肯读书的人少之又少,小说《陆犯焉识》走不进大多数百姓的家门,电影电视则不同,亿万观众天天看,时时看,地富反坏右,劳改犯,我们过去毫不怀疑青面獠牙的魔鬼,原来是些爱国人士,他们抛弃国外优越的生活,是名符其实的专家教授,直言不讳给领导提意见的干部、青年学生,难怪后来无一例外几乎全给平反了,都是好人!都是好人,谁是坏人?在伟大领袖的治下,1949年至1976年,在没有内战和重大自然灾害的情况下,全国多少同胞死于非命?有人说超过两次世界大战死亡的总和,听后令人毛骨悚然。文革过后,随着大规模的平反昭雪,幸存的反革命、右派从农村、劳改地回到了城市,许多人长眠在劳改农场、偏僻的穷乡僻壤,再也没有回家的机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无以计数,一部《归来》,一部《陆犯焉识》怎能写尽人间的苦难。有幸回归的囚徒们,荒废了青春,丢失了理想、亲情,更无所谓事业,人归来,魂已散,甚至还有人面临没有工龄、无法退休的遭遇。

1949年上海解放,长期从事党的情报工作和统一战线工作的杨帆担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由于“特情”战线的高风险,杨帆在50年代初就像《风声》中的人物一样遭到清洗。以後先後在功德林监狱、秦城监狱关押二十余年,1975年走出秦城,安置遣送到湖北沙洋农场,1978年妻儿去农场探望杨帆,见面後受到杨呵斥:“你们要自重,不要冒充别人的家属。我知道你们是江青派来的”随即破口大骂。妻子想尽办法接触也没有用,杨帆见了就跑。妻儿无奈要回京了,杨帆破例请他们吃饭,却在席间郑重地说:“今天这顿饭是组织上让我陪你们,你们两个人我还是不认识”。以後杨帆被接到上海精神病院治疗,三个插队回来的女儿轮流在病房照料,杨帆已不认识她们,只好以护士名义出现。

80余岁的甘粹没有子女,除了老伴,他最亲近的“亲人”是建国门附近通惠河公园的几只流浪猫。他会每天提着布袋,装着猫粮去找它们。甘粹1957年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期间被打成右派,此後发配到新疆南部喀什劳动营,一直到“拨乱反正”才得以回到北京。初次从南疆回北京的甘粹一身长年未换洗的衣服,不敢在沙发上落座。甘粹的未婚妻林昭也被打成右派,两人要求登记结婚却被拒绝,称“右派结什么婚”。林昭关押在提篮桥监狱,“文革”中被处决,甘粹回到北京时孑然一身,住在单身宿舍里。几年後陈敏给她介绍一个去新疆支边的女知青,结婚那年他已经近50岁,爱人当时40来岁,离异有一个孩子。

已有婚姻家庭的右派,像《归来》中的陆焉识那样历劫团圆者是例外,巨大的政治压力和生活困境下,婚姻和家庭都难免解体。顾准原本伉俪情深,但妻子汪璧一再遭遇政治压力,在“文革”中出于孩子们的前途考虑与顾准离婚,不久自杀,子女也和顾准脱离关系,顾准几年後在妻离子散中去世,和母亲亦未能生前谋面。今天在北京西郊万安公墓的墓地丛林里,一块普通的黑色石碑上刻着“顾准、汪璧之墓”。

北大物理系右派学生刘显声,57年被划为右派,送农药厂劳动改造。64年他和厂里的一个女工结了婚,生下了大儿子。“文革”开始,他作为“牛鬼”被撵出红海洋北京城,落户到老家辽宁海城,因为偷越结冰的松花江试图去南韩,结果被“小兄弟”北朝鲜交割回来,坐牢8年。期间无法维持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另嫁,等到刘显声出狱接回大儿子,儿子会唱东方红,但已经不说话了。刘显声没有去问这8年里发生了什么。他带着大儿子回到农药厂住了下来,闻着弥漫的农药气味直到厂子倒闭。如今近80岁的他和不说话的儿子住在一间宿舍里,带着儿子起床吃药喝水上厕所下楼锻炼。他担心的是,一旦自己去世,这个没有单位、亲人,甚至没有正常智力的儿子,将何以在世上度日。

在归来的人群中最大的群体莫过于插队下乡的知识青年。为了回城,造成了多少爱情的悲剧,回到家,却发现一无所有,无学历,无住房,无工作,上有老,下有小。稍微安稳下来,紧接着下岗失业,孩子上学,年老体衰,生病长灾,这就是一代人的宿命。

“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您、珍惜您,对您忠实,直到永永远远。”浪漫至极信誓旦旦的婚誓不绝于耳,在生活中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遇到冯婉喻这样的大家闺秀。1966年9月3日凌晨,在经历了三天四夜惨无人道的批斗后,刚直孤傲的傅雷不堪凌辱,自杀身亡,善良温和宽容大度的爱妻朱梅馥以身相殉,紧紧追随她的丈夫同时离去。

草原医生杜学武大夫给我讲过一个抢救北京知青的故事。一位在宝日格斯台插队的男知青,放牧期间为了杀灭身上的虱子虮子,用敌百虫涂抹衣裤,不幸有机磷中毒,昏迷数日,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命悬一线,多亏了文革中到草原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杜大夫妙手回春,用最简陋的药物和器材,维持了小青年的生命,后来辗转送到旗里、盟里、北京,保得一命。男知青因祸得福,病好后留在北京,进入一家国企当工人。数年后,知青们陆续回城,见他仍旧形单影只,就撮合另一知青的妹妹与他成家过日子。在单位里男知青的能干出了名,死都见过的人还有什么苦不能吃,相比寒冷的草原北京就是天堂。寒冬腊月,高高的电缆线出了毛病,工友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挨冷受冻冒险,忠厚朴实的男知青二话不说,拿上工具就爬了上去。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险情终于排除,可人在电线杆子上冻成了一团,再也下不来了。当男知青尝试着往下来的时候,如同一个大冰坨,哐当一声摔得粉碎。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知青兄弟躺在病床上,全身多处骨折,妻子一了百了,离他而去。一连串的打击,让一生坎坷坚强无比的男知青彻底垮了,骨折终有治愈时,心理的创伤永无愈合之日,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孤独地住在精神病院里,无儿无女,过年过节,隔长不短,只有昔日的知青战友们会去看望他,一个再也回不了家的人。

                                                                    201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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