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忆旧】: “回家” 作者:逍遥


 

【往事忆旧】:

“回家”

<一>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在高中待了四年有余。头三年,学习为主,兼搞阶级斗争。后一年多则是专搞运动,彻底砸烂已成为“四旧”的学习。

在学习为主,兼学别样的那三年,我与静纹的关系相当一般。

她嗓门挺大,说话带着陕西口音,咋咋呼呼,对谁都充满十足的热情,也不管熟不熟的一律口无遮拦。这让我忍不住心里发笑,觉得她有点儿老土。但老土意味着艰苦朴素,甚至淳朴,符合当时的审美标准,甚至代表着光明前途。

按当时的教育方针,在整个初中和刚进入高中的阶段,她属于“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集体主义观念强,中规中矩,从未有过越雷池一步的想法。

我当时是白丁儿,而静纹早就是老团员了。听说因为学习成绩好,各方面表现突出,她初二时就第一批加入了共青团。初中三年,她一直是班里的团干部。当时,虽未把出身抬到高于一切的地步,但也不会完全忽略不计。她填的出身是“小房产主”,并不算好。能混到这样辉煌,肯定够努力也够积极。

初进校门的她表现得异常活跃。爱唱歌,喜跳舞,体育课上更是风头出尽。

当时,凡有班级演出,她一准儿会冲上去报名,是个突出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因为嗓子一拔老高,别人唱不上去的,她却游刃有余,所以,总是充任领唱的角色。

高一时,正赶上召开全运会,组织团体操表演,选出的女生都得会一些舞蹈基本功。早出晚归,练得挺辛苦。静纹不但充当领舞人,还主动兼任舞蹈队长,是个出色的舞者和辛苦的组织者。

她的体育成绩更是出众,各类球都打得挺好。这跟我的同桌啸傲很像,球就像长在他们手上。

记得班级组织女生篮球队,班主任让啸傲充任教练,负责挑选队员。静纹立刻毛遂自荐,说自己在初中时就已是校队队员。

训练中,啸傲发现她是把好手,遂任命她为主力队员。慧眼识英雄,年级比赛中,她果真打出了八面威风。一次,她竟一人连进十球儿。最终,我们班把其他班一个个拉下马,成为全校冠军。

印象最深的是决赛接近尾声时,静纹突破了两个对手的防守,把最后一个球投入篮筐。这时,比赛的哨子正好吹响。随着尖利的哨音,她来了个漂亮的鲤鱼打挺儿,双手高举,毫无顾忌地高叫一声。伴着场外的欢呼声,她与靠得最近的女生相拥而泣……

庆功会上,班主任指着静纹说,这是咱班的女英雄,为三班得冠军立下了汗马功劳!听了这话,她没有谦虚,脸上透着得意,有些张扬地冲大伙儿笑了。

从1962年下旬,开始贯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从中央到地方,一浪接着一浪,浪头冲到基层中学,又形成高潮,已是一年以后的事情。迈进高中大门的我们正逢其时。

尽管只有十几岁,我班团支部执行上述方针却相当卖力。当时的支部主要由三驾马车构成,书记、班长和组织委员。三人一字排开,出身闪着一片红光,响当当的革干、工人与贫农。

三人中班长伟国似乎颇有人缘儿。一帮想加入组织的都“自愿”集聚在他旗下,他不断以组织的名义要求同学们向他交心,常常是慷慨激昂。

不知何时,伟国心里有了静纹。他喜欢静纹的活泼热情,欣赏她的大大咧咧,甚至为那有点儿土的陕西口音心动不已。他觉得自己就是大树,而静纹肯定希望做小鸟,在他这棵大树下乘凉。他开始有事儿没事儿围着静纹转悠,忍不住地盯住她看。伟国的心思就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可惜热炭泼在了冰块儿上,“噗”的一声便化作了蒸气。

伟国充其量只占个“德”字,其它一门儿不门儿;静纹可是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心高气傲的她哪会看得起仅仅有个苦出身的伟国!不错,他父亲大字不识,骆驼祥子似的板车工人一个,旧社会受尽压迫剥削,新社会理应当家做主。可那会儿还没到越没知识越光荣的时代,静纹潜意识里也还残存着门第观念。自己的父亲有文化,两个哥哥都是大学生,她一心想迈进高等学府的大门。而伟国在学习上简直有些弱智,几乎不可能考取大学。

还有一点,当时学校明文规定,学习期间严禁恋爱。约定俗成的条例甚至搞得杯弓蛇影。我和啸傲因为总在一起复习功课,伟国他们就到班主任那儿反映敌情,说我们俩的关系不清不白,还叫来家长告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班里几乎没不知道的。结果适得其反,促成了我俩的地下爱情。

而静纹和我们不同,她一贯是听话的好学生,决不会主动犯规,即使被动犯规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看着伟国公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静纹当然不会给伟国面子。当着别人,她公然奚落了他好几回。

当时,出身不好的我已混成拿枪耍剑的妖女,出身好的啸傲据说是我手中任意摆弄的枪剑。我已经搞不清我到底是谁,竟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靶子。因此,我天真地以为,静纹虽已得罪了支部的大亨们,但决不至于沦落到张着嘴接箭。

大约高二期间,静纹却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有两三个礼拜没来上学。头疼脑热,请一两天假,在谁都不算希奇。可她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居然这么长时间不来,一定病得不轻。不少人都去探望,我也约了跟她关系最好的刘云同去。刘云本来跟我是好朋友,随着阶级斗争日渐深入人心,我已感觉到她与我的关系一天天疏远。可静纹是她的入团联系人,两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交心。我只有厚着脸皮求她带我去,因为我不认识静纹家。

静纹家的房子不小,好像是三间正北房,挺亮堂。阳光下,她的脸色却青黄青黄,额头上有许多青紫印子。原本,她的眼睛挺亮,看人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甚至显得有点儿愣。这时,眼睛里却是空的,像被点过天灯,油尽灯枯的模样。看我们的目光也是闪闪烁烁,似乎被某种东西吓破了胆。

她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母亲大约50岁的年纪,鬓角已有好些白发,满脸愁容。给我们端过两杯水,说了句坐吧,便枯坐在一个角落,一会儿望静纹一眼,一会儿又望我们一眼,一副老鼠遇见猫的表情。

你的头怎么了?我忍不住发问。

头疼,疼得受不住,掐的。平时见人又笑又叫的静纹只说了一句就闭紧嘴巴,下意识地又用手掐起额头。

似乎在坐的都对她的病讳莫如深,当时的气氛也让我不敢细问。只说了几句好好养病,快点儿好等无关痛痒的话,就匆忙离开她家。

大约过了三个礼拜,静纹额头上带着青紫的印记来上学了。有好一段她都沉默寡言。直到过了大约半年,才多少恢复了些。但总的感觉已没了底气,往日的争强好胜仿佛也在一瞬间消失,功课也没过去好了。

我以为都是头疼病闹的,只能在心底祝愿她早日好起来,恢复往日的活力。

我不敢多关心她。当时的我不配关心任何人,一关心就难免会生出是非,说不定就成为害人的糖衣炮弹。


<二>

直到谭立夫那著名的对联出现,使自称充满革命理想与激情的“老红卫兵”(老兵)们疯狂,才把我们推到一起。

我那时才知,她原来竟出身地主。愿意不愿意,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狗崽子”。

遭遇过班级的批斗与学校“老兵”的抄家,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料想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但究竟怎么个惨法,就不知道了。

有一点却是明白的,这些年中,我们这些“狗崽子”的自尊心在一点点跌落,直至落到零点甚至负极。曾有的自我陶醉变为自轻自贱,眼高于顶变成整日低眉顺眼。只知道还活着,活得像人像畜生就不知道了。

与运动前不同,出身好又有胆量的可以组织队伍,同“老兵”唱对台戏。啸傲遂拉起一支队伍,专门和我们班的“老兵”对着干。“老兵”基本还是团支部那帮人,只把极个别不够纯粹的淘汰出局。说来可笑,他们第一个就把出身无可挑剔的伟国踢出了局。原来,他和出身高贵的干部子弟群,特别是原来的书记已闹过多年矛盾。至于什么原因,我们局外人搞不大清。

不久,就到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翻身了,啸傲还被选为革委会主任。

那是我们一生中精神最振奋的时期,仿佛一下子从十八层地狱跃入天堂。在那种心境下,当然要求自己有最仁慈的天使心肠,主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包括伟国,包括犯过错误的“老兵”。

从那时开始,静纹成为我们最亲密的战友。

翻身后的革命热情异常高涨,我们经常夜不归宿,在学校值班或连夜赶写大字报。值班的夜里,搬来几张课桌,搭在一起,围坐四周。伴着闷热无比的天气,一边出汗一边聊天,直到东方发白,仍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老兵”的勇破四旧刚刚过去不久,抄家的浊浪黑潮曾几何时曾铺天盖地,凡“狗崽子”家几乎无一幸免。虽说已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但“血统论”的余毒毕竟太深,在不少人的观念中,还是分为三六九等,我们这种人的扬眉吐气只是相对而已。再说了,剜肉流血的记忆还太新鲜,所以,静纹和我不约而同以提到父母为耻,甚至都有些讳莫如深。她只轻描淡写提到母亲,说她已被轰回没一个亲人的乡里。

那些不眠的夜晚,静纹像被打开的潘多拉匣子,揭发了许多团支部的秘密。例如,干部们天天叫大家学习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不许群众背后乱说,可团员特别是干部却享受着自由主义的种种特权。他们聚在一处,可以尽兴指责这个同学的缺点,那个同学的剥削阶级思想烙印……直评点得吐沫星子四溅。只知背后乱说,当面却从来不讲,还美其名曰保密原则。她还告诉我,当初谁想入团,就得和我划清界限。这消息虽已过时,听了还是有种脊背阵阵发凉的感觉。

她说,我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儿去。知道我为什么大病一场吗?那是被团支部特别是伟国整的。

于是,她向我们讲述了她被迫害得病的往事。

由于性格直爽,又自视甚高,她一贯不向班里的几位大员卖好儿;凭借着在班里的团龄最高,又全面发展,她不愿向小字辈儿俯首称臣;更由于她看不上空喊口号学习却不怎么地的那几位,自然就得罪了他们。

特别是伟国,示爱碰了几回钉子,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在不提阶级斗争的时段,他曾长期被人瞧不起过。因此,一旦翻身,就会像被压紧的弹簧,压力愈大,反弹愈凶。他的自尊心强到了病态,甚至成为人格缺陷。所以,他放弃了再接再厉、穷追猛进,而是由爱生恨,在支部内煽风点火,开始给静纹上眼药。

静纹呢,则完全蒙在鼓里,还觉得自己脚正鞋不歪呢。

然而,理是掷出硬币的两个面。抛几次,哪个面算理,全由掷币人决定。而伟国当时是掷币说了算的人。

静纹和班里的组织委员曾是初中同学,她还当过她的入团介绍人。静纹的感觉一直特别好,觉得与组委是过心过肺的朋友,特爱向她掏心窝子。俩人同出同进,家底儿也让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静纹的父亲刚解放就去世,母亲没有工作,全靠出租房产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根据哥哥的指导,她把家庭出身填为了“小房产主”。

自从伟国对她的态度发生180度的急转弯,组委的态度不知不觉也在变,善良到迟钝的静纹却未曾发现。

直到团支部找她正式谈话,她才由傻乎乎变为了真发傻。

书记、班长、委员足足六、七个人,就是不发话也已形成兵临城下的合围阵势。

开场白没有寒暄,知道找你为什么吗?书记严肃地从眼镜后面看着她。

她是个直筒子,平日对他们说话也是粗声大气。这会儿,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今天干吗都这么严肃啊,又要发展谁?快说,别卖关子!

只用眉毛就能表达心情。伟国脸膛上两道稀疏的眉毛拧在一起,今天是专门谈你的问题。

我?我能有什么问题?她仍旧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书记问,你填的家庭出身是什么?

小房产主,怎么了?

那么大的院子,叫小房产主?伟国的声音恶狠狠的。

像天上打了一个闷雷,把她打傻了。她愣愣地看着组委不说话。当时,只有她去过静纹家,知道那院子大不大。她们一直是好姐妹儿,关键时刻姐妹儿却落井下石,这世界怎么了?

姐妹儿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该脸红的应该是她才对。组委完全出于要求进步的正当“觉悟”,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厚颜无耻。

说说你家的房子是怎么剥削来的吧!你这是隐瞒家庭出身!又是伟国在向静纹放炮。

先定性,后证明,这就是一贯行之有效的有罪推论。不久,专门派人去进行过外调。真相还终于大暴露了。静纹的父亲临解放虽把地卖了,到城里置下房产,但划成分应以解放前三年为准,所以,他该是货真价实的地主。从那天起,她开始不停地写情况说明。写情况说明又被认为是掩盖错误甚至罪行,最后决定,她必须在团员会上做公开检查。

印象中,她根本就不记得父亲的模样。父亲的历史又怎能说得清楚?没想到,这却成为有意隐瞒家庭出身,她觉得自己冤死了。

一时间,这似乎成为团员内部的大事件,团支部理所应当把它汇报到了团委。

团委书记过了小伙儿的年龄却有小伙儿的激情,整天叉腰挥手,忍不住撒尿似的到处作报告。没听完汇报,他果断下了指示,干脆开除她的团籍!

当时的班主任是位高干子弟,颇有些精神贵族气,根本瞧不起土老冒儿的团委书记。你想一叉腰两挥手就决定我学生的政治生命,休想!

两人顶上牛儿了。班主任到底比他牛,人家教育局有人,团委书记也不大敢太岁头上动土。就因为两个老师的矛盾,她才于夹缝中保住了团籍,但头是抬不起来了。

这件事砸到谁头上也得磕个大包,更何况是一贯拔尖儿的静纹。她是家里的老疙瘩,两个哥哥比她大许多。从小,全家人就把这唯一的女孩儿捧在手心儿,捏着怕碎,含在嘴里怕化。过分小心地呵护与娇惯,养成她争强好胜的性格,甚至有点儿爱钻牛角尖儿。她一直品学兼优,发展全面,是众人仰慕的焦点。只一瞬间,却被无情地由桥上推进冰凉的水里。这落差实在太大,大到她的自尊心已无法承受。左想右想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还忍不住去想,直想得头涨如斗,似快吹涨的气球,躺着躺着就从床上蹦起来大声喊叫,把两鬓如霜的母亲吓得够戗。摁又摁不住,只好叫来哥哥,赶紧送往医院看病。

诊断结果是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当时那种处境,若长期请病假,一定被说成装病。只能瞒住病情,像作贼似的去医院、偷偷吃药治病。还好,病情总算得到控制……

第一次向我和啸傲谈起往事,静纹如唱《红灯记》中的痛说家史段子,锥心刺肺,满脸是泪,一边说一边咬牙。


<三>

从“革命大串联”开始,学校里涌进来许多外地学生。

家里有问题的,开始不允许也不敢去大串联,只能留在学校,负责接待这些革命学生。为解决他们的吃饭住宿问题,忙得昼夜值班。其中当然包括我和静纹。

那天,我和她正坐着聊天,来了个穿旧军装的高个子。那是当时最时髦的服装,却是我和静纹没有资格穿的。

走过来的小伙子说不上长得有多帅,不知是国防绿抬他,还是他抬国防绿,总之显得非常精神,甚至可说是神采飞扬。他走过来向我们问路,一听就是地道的上海口音。我对上海人向来持偏见,管他们叫“沪滑子”,认为他们精明但浅薄。因此,我故意扬着头,对他爱搭不理。静纹却热心,不停给他指来指去的。小伙子转身走前,很亲热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你可真够热心肠的!我为自己的地方狭隘观念有些不好意思了。

嗨,出门在外也不容易,能帮就帮呗!

当天晚上回来后,小伙子主动过来跟我俩打招呼,说自己姓江,名岩。然后就大大方方坐下来,和我们聊天。做派竟一点不像地方观念极浓,有些小家子气的上海男人。这一下子让我产生了好感。我看静纹也是,看着他笑盈盈的。

后来啸傲也从上海串联回来了。那些天,只要江岩晚上回学校住,就一定会主动来找我们穷侃。观点倒很一致,都对血统论特别反感。他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我祖父也是大地主的!

他性格活泼,能聊善侃。渐渐与我们混得极熟,在一起像老朋友般无拘无束。从聊天中我们了解到,他是老高二的,在上海出生和长大,父母是南下老干部。

当着他的面,啸傲也不避讳,嘲笑上海男人买煤球竟然数着个儿地买,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小气的男爷们儿,北京就是老娘们儿也不会这么干。

听罢他的旅游奇闻,我们跟着一起哈哈大笑,静纹甚至笑出了眼泪。

江岩听我们有些偏激地攻击他的乡民,宽厚地笑着说,真是给我们上海人丢人现世,有些人就是活得太细!

接着,他也自揭家乡人的老底。说起在火车上,上海学生最爱贪便宜了,两个人偏要占三个人的座位。一次,他见一个东北人让上海人让出多占的位置,那伙儿不讲理的上海学生不但不让,还讲出呱呱的一通歪理。那东北人被损得够戗,急得脖子都涨红了。口舌不力,拳头却硬,逼急了的东北人一把抓住最猖狂的一位,妈的,我揍死你!

几位唇枪舌剑的勇士立刻吓得脸色发白,这回不只让出了一个座位,干脆都溜了。

江岩总结说,看见了吧,上海男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说得大家又笑,数静纹笑得最响。

静纹特爱与江岩抬杠,两人有时甚至互相攻击。当时,住在学校的南方人吃不惯面食,把掰开的馒头扔得到处都是,食堂的下水沟都被堵塞了。这事跟江岩没关系,静纹却饶不过他,讥讽地一撇嘴说,就你们这些南方人,特别是你这上海小赤佬,太娇气了,吃不惯馒头别乱甩啊!知不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贪污和犯罪是极大的浪费?

喂,你这个同志,馒头又不是我丢的,别乱冤枉人好不好!你要到了我们上海,也有吃不惯的东西呢!被冤枉的江岩却不恼,有点打是疼骂是爱地冲静纹笑。

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似乎斗出了无限乐趣,越斗越爱往一块儿凑。我发觉,静纹的眉头在那些天舒展开了,眼睛里重新又闪烁出亮光。

可宴席没有不散的,江岩终于要回家了。

临走那晚,天上没有月亮,学校的走廊里只有一盏瓦数很低的灯。静纹坐在课桌后面发愣,一句话不说,显得情绪低落,就像那盏瓦数不够亮的灯。江岩把背着的书包往后顺了顺,挺了挺胸膛,越发透出神采飞扬。他拿出一张事先写好地址的纸,对我们几个说,我把家里的地址写在了上面,有时间别忘给我写信啊!话是对大家说的,纸条却递到了静纹手里。江岩默默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仿佛多了一份温柔。静纹对他笑了,笑得却有几分凄凉。

大家望着他走远,直到那挺拔的身姿消失在黑暗中,一时无话。

我和啸傲不知道他俩通过信没有。总之,静纹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神采飞扬的江岩永远从我们的视线中消逝了,他离得太远。

革命永无尽头,运动还在继续,不断形成新的派系。两派往往势如水火,像两只特大的蛐蛐,被放在一个以地为罐以天为口的大缸里,用一根草逗一逗就其乐无穷,开始玩儿命掐架,直到缺胳膊断腿,甚至呜呼哀哉。

争来斗去本来就不是我与啸傲的天性,我们终于厌烦了,自觉当起了逍遥派。

运动对逍遥派有一个明显的好处,想干什么干什么,想不到学校就不来。

我和啸傲已无所顾忌,开始在同学们面前展览我们的爱情。坐一起,走一起,只是还不敢公开手拉手而已。俩人有空就躲进北京图书馆,不去在意外面的人斗虫掐。

热恋的情人,眼睛里只有彼此。静纹不怎么爱读课外书,我们去图书馆自然也不会叫她。渐渐,我们忽略了她的存在,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好几个月没露面。

热火朝天的运动逐渐冷却,校园里的学生日渐稀少。这时,学校被军管了。解放军到来后,立刻要求大家复课闹革命。

首先搞军训。全体到操场集合、点数、稍息、立正,甩开膀子齐步走。这一数一走竟发现少了一个人,静纹无故缺席。

管事的小班长岁数和我们差不离,满脸严肃地说,赶紧通知她来学校,再不来影响分配,严重了就考虑除名!

听了这话,热心肠的啸傲急得抓耳挠腮。他当时是革委会主任,道义上认为有义务对每一个人负责。于是,他赶紧派信得过的人去通知静纹。

派去的人没见到静纹。却有人来捎话,让我和啸傲务必去她那里一趟。送信的是个文气、清秀的小伙子,白白净净,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没开口先脸红,低着头递给我们一个地址,看样子是个性格内向的人。

望着小伙子的背影,啸傲和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和静纹是什么关系,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静纹怎么变得这么不顾死活,竟敢不来军训?

第二天下午,天气十分炎热。我和啸傲顶着骄阳按图索骥,总算找到静纹的住处。是栋简易楼,蜂窝煤、煤球炉子等一应厨房用具都在楼道里堆着。走道拥挤,仿佛空气也被堵塞了。到了三楼,我们已是汗流浃背。啸傲一边嘴里骂着真他妈热,一边急火火敲门。

门开了,静纹站在了我们面前。只看了她一眼,我和啸傲全傻了。啸傲张着嘴巴,已到舌头边的话愣滚回了喉咙里。

快,进屋坐!静纹微笑着让我们进屋,但那微笑显得十分勉强。她的脸已失去光泽,上面布满只有孕妇才长的妊娠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背对着我们,有些慌乱地找椅子,动作笨拙,腰身臃肿,臀部像发起来的馒头。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啸傲一眼。他虽然这方面很不开窍,但也不是白痴。静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这谁都看得一清二楚。

静纹回过头来了,我看见的是一张泪水横流的脸。其中一股向嘴角滑去,落在苍白、干裂的唇上。她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并试图再冲我们笑一笑,嘴角却失控地哆嗦起来,贮满泪的眼睛里流动着深深的无奈。我是第一次瞧见流泪而绝望的孕妇。那泪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加快流动的鲜血奔腾啸叫着,想要冲出胸膛。我从来不曾当众落泪,但那一瞬间我的眼眶里竟感觉热辣辣的。透过模糊的眼睛,我看了一眼爱激动的啸傲,仿佛他的眼睛里也盈动着泪光。然后,我就失态地死死盯着那凸起的肚子,仿佛被勾走了魂魄,再也离不开。快坐下,静纹!有话慢慢说。直到啸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才回过神来。

静纹逐渐恢复了平静。她红着眼睛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递给啸傲。那竟是张结婚证书。我吃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她居然已经结婚!到底怎么开出这张纸的?太不可思义!静纹也太天真了,以为有了这张薄纸,她的行为就算合法。也不想想,还不到20岁的一个在校学生,今后怎么办,她将怎么去学校,怎么参加分配?

三个人坐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静纹才娓娓道来,讲述了她在抄家之后的遭遇。

原来,自从她母亲被扫地出门,家里的房子就被出身好的房客占领。根据革命理论,这不属于霸占,而是造剥削阶级反后的财产合理再分配。在母亲轰走的同一天,静纹无家可归了。她实在不愿跟母亲一起被轰回老家受气,只能在街上孤魂野鬼似的穷逛。这时,她碰到了初中同学展时,这就是她的命运。

人说郎才女貌,展时是貌好才不济,功课一直不怎么好,初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没人会把他当人物。但他一直很崇拜静纹,除了没他长得秀气,静纹各方面都比他强得多。

可现在他却比静纹强。出身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家里还有一间单给他预备结婚用的简易楼房。听说了静纹的遭遇,当晚,展时就把她硬拉到自己家里。展时是回民,可既没计较她的出身,也没考虑与她民族不同,父母姐姐对她都挺热情。这是雪中送炭啊,把她的心烤得暖烘烘的。

运动中的一切都乱了套,法度也纷纷失灵,更别提微不足道的《婚姻法》。年龄限制统统取消,审查也沦为走过场。据说,这正是逍遥派添丁加口的好时机。

后来,展时提出和静纹结婚,他家里也特别支持。静纹没办法去向母亲征求意见,她无处可去,有人能收留她,还配有其它要求吗?跟哥哥们商量,也觉得展时人挺老实,对她一心一意。以静纹的现状,最好的结果也未必能当上展时这样的技术钳工。也就只能这样了。

正好,展时的姐姐在街道有关系。不需开出任何身份证明,一个学徒工,一个在校中学生,趁着混乱蒙混过了关,顺利开出来结婚证,这桩人生大事就算完成了。

当时,所谓的理想与前途对她来说早已成为过眼烟云,走一天算一天,决没想到还会有什么复课闹军训。如今,怀孕已经六个月,让她怎么去面对同学、老师还有现役军人?可不返校,学校又会怎么处置她呢?如果让人知道了这件丢人现眼的事情,就是不把她整个半死,吐沫星子也能把她淹没……

一边说着,静纹的眼泪又冒了出来,我一个礼拜没睡觉了,眼睁睁看着窗户发白……

别急,你可千万别着急,慢慢想办法。啸傲最怕女人哭了,他是嘴硬心肠软。

是啊,身体要紧,可别急出个好歹!我也劝慰着静纹。

可我怎么办,怎么办呢?静纹呢喃着,双眼发直。

没关系,我跟王干事的关系特铁,我去跟他说!你就不要到学校来了。将来分配,也让他考虑照顾你的特殊困难。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为让静纹放心,啸傲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王干事是我们学校的军管负责人,是个知识分子,为人随和,没一点架子,经常跟我们说说笑笑。他与啸傲工作接触挺多,从熟悉到互相了解,对啸傲的能力特别赏识,对啸傲的意见也一贯尊重。

有了革委会主任的承诺,静纹像吃了颗定心丸,眉头明显舒展开来。

可只一瞬,她的眉头又打起了结,谁能想到有今天,我会和展时结婚,而且还是个回民。在中学的时候……她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她一定是回忆起了初中时的辉煌。但那过去时的辉煌早已被叫做历史的东西扯得稀巴烂。我一时也想不下去了,为自己,更为她今后的命运。

唉,生活习惯不同,我好几个月都没吃过猪肉,这个馋啊。静纹蓦地转变了话题。

听说孕妇特别叫口。我忽然觉得静纹挺可怜的。要是我,绝不做这种短视的选择。可我没到无家可归的地步,我的身边还有个啸傲雄赳赳地戳着。

第二天,啸傲就去找王干事。他描述了运动逼迫得静纹无处可去的惨状,为生存,她只好走上这条结婚路。否则,就得跟着母亲一起被轰到乡下去。他还特别强调,静纹有神经官能症,现在大着肚子,她确实无法再面对同学和老师们。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她的病恐怕会加重,甚至会发疯和自杀。希望军管会能体恤她的苦衷,对她给予特殊照顾,就不要让她到学校来现眼了。

王干事真是个善良人,听得不住点头。

就这样,静纹无法面对的尴尬在啸傲的斡旋下得以解决。

后来,我们还几次去她家探望,每次去都不忘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些熟猪肉,让她也能解解馋。有一次,还碰见了那个文气的送信人,原来,那就是她丈夫。

当年的初冬,静纹的孩子还未出世,我和啸傲就决定离开北京,去内蒙古插队了。临走,我们去她家告别,给她未出世的孩子买了一身小衣服。她眼里噙着泪,一副茫然又依依不舍的样子,肚子显得更大,眼看就要生了。

啸傲又去找了王干事,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他能继续照顾静纹,分配工作时也要考虑她的实际困难,在北京给找个工作。王干事允诺一定尽力,我们这才放心地离开。

从此,一别多年,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静纹。


<四>

直到三十岁那年,我和啸傲经过千搓万磨而终于结合,又回到了北京,有了孩子,经过种种努力总算安定下来,才有了怀旧心情,想到与老同学联络。

打听到静纹和她丈夫在同一家工厂,啸傲立刻就到那里去找她。回家后,啸傲对我说,她原先当工人,因为是高中生,现在已做了统计员。还说,她丈夫一直有病,住过两次院。至于得的什么病,静纹没说,他也没多问。

不久,静纹与丈夫一起来看我们。她已发胖,脸上添了不少皱纹,明显是个中年妇女了,但仍像刚进高中时那样,说话嗓音挺大,嘻嘻哈哈,似乎没啥心事。展时与过去差不多,看不出生过大病,只是过于沉默寡言。

我和啸傲这些年的故事就够静纹听的。她一边听一边感叹,你们走到一起可真不容易!

不知是不是房间太小,过于憋屈,没能留住他们吃饭,更没轮到多打听他们的近况,两个人坐了不久就告辞回家。

那几年一直特别忙,忙文凭,忙孩子,就是没时间与老朋友、老同学多见面,只知道一个劲儿往前奔。一眨眼,又是七八年过去。

校庆时,老同学终于见了面,想见不想见的都有,见了都挺亲切。大家感叹着岁月无情,甚至吹散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十年修得同船渡。几十年后又聚到一处,这就是缘分。

散时,静纹有意与我和啸傲走在一起。她特别亲热地挎着我的胳膊,告诉我,她已调到一家杂志社工作。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说,哼,那些团支部的我一个都不想见,看见他们就有气!然后,她又旧话重提,说起差点被开除团籍的那桩公案。说着说着,嘴角还有些哆嗦,牙也咬紧了。还说,刘云曾去找过她,跟她一个劲儿道歉,承认当年对不起她,不该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与她疏远……

忽然,她话题一转,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可真羡慕你,能找到啸傲是你的福气!你们俩都是大好人啊!说到结尾语气显得有些沧桑。

你们家都挺好吗?我心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能承认错误就算有良知了。那些旧事已遥远地像发生在上个世纪。当时,又有几个人不想表现自己的进步与革命呢?这样想着,我有意岔开了话题。

不错,女儿长得挺漂亮,都工作了。说起女儿,她骄傲得满脸放光。

展时呢?身体怎么样?

像被打了一巴掌,她的脸仿佛歪了,快别提他,我们已经离了。

离了?我吃了一惊。

那家伙特不是东西,还打我。

她这才告诉我,当年展时得的是精神病。你可不知道我这么多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她感叹着,但没细说展时究竟怎么折磨她。

我们家就有两个精神病人(我姐姐和我妹妹),我了解那种折磨人的滋味。到最后,就是正常人,也会被折磨得神智不清,胡言乱语。据说,人都有程度不同的精神病。运动的后遗症之一,就是精神病人数倍递增。这可能是这个时代的通病吧。在最绝望的时候,我不也曾两眼发直,一天天望着顶棚出神吗?

这次见面之后,我一连想了好几天,琢磨着展时为什么会精神失常。按理说,他过得是最平常的日子,离刺激和折磨似乎太遥远。可转念一想,又有谁不到20岁、还没出徒就偷偷结婚,又匆忙成为父亲呢?那些年,当他走过每一条街道,感觉恐怕都会类似于一个贼,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追,追得他提心吊胆。

改革开放了,生活逐渐走上它本应有的轨道。两人的巨大落差比性格与生活习惯的悬殊还大。静纹有能力、有文化,能适应竞争社会;可展时不行,他只能仍旧做钳工。他崇拜静纹,可离她却越来越远,眼看就要够不着了。没有了尊严的男人再加上小心眼儿,除了发疯还能怎样?

要是没有运动,那天他在街上也没碰到他崇拜的静纹,说不定他们的生活都会改写。他或许能找个温柔可爱的小女孩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工,平庸却又知足地度过他的一生。

以后,由于忙得顾不上,我们和静纹只在每年春节见一面,平时最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电话里的静纹总是异常热情,老说挺想我们。

人越怕老,时间仿佛就飞得越快。

几年前,她告诉我们她已提前退休,在一家私营企业搞销售。女儿结了婚,四年前生了个可爱的外孙女。唯一的不足,是她又结过一次婚,因为经济上的原因,这婚姻仅维持了一年就散伙儿。

新世纪的新年即将来临时,静纹不断给我打电话,说想请我和啸傲吃顿饭。过去总是我们请她,这次她想做东,就在她女婿新开的饭馆。约来约去,不是啸傲没空,就是她要替女儿看孩子,一直拖到春节,我们才见面。 我和啸傲到达餐馆时,静纹还未露面。两人巡视了一番,是个挺大的餐厅,装修考究,门口挂着一排大红灯笼,仿古的门脸儿,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

我们又到外面去等。刚到大门口,静纹来了,穿一件紫红色的大衣,显得很精神。她亲热地唤着我俩的名字,像一阵风似的扑了过来。

走进里面,服务员们都走过来必恭必敬地向静纹打招呼,问她的女儿怎么没来。她嘴里说着,在家看小菁菁呢,一边领我们落坐。

这时,她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说,知道你们爱看书,我给拿了几本,都是卖得最火的。

我还没把书放好呢,她又急火火问,怎么样,这饭馆?

不错,挺像样的!啸傲回答。

我笑着说,瞧这众星捧月的样子,透着是老板的丈母娘!

她得意地笑了,那笑容颇有几分高一时初进校门的神采,是我女婿和人合开的。他哪儿有空啊,还得忙着拍戏呢!

饭桌上的菜很好,一问价钱还很便宜。

边吃边聊。丈母娘夸菜物美价廉,还开始不住口地夸赞女婿:演戏出色,对女儿好,对她也特别孝顺……一句话,这女婿没得挑儿!夸完女婿夸女儿,夸到外孙女的活泼可爱,与她多亲时,她脸上更是乐得像开花儿。

她还说,自己现在的工作也不错,收入挺高,花不完。

回忆起多年的工作情况,她颇为自豪地说,这么多年,我工作都特玩儿命,年年拿最高的奖金。搞发行,一向是推销冠军……

只有重提不愉快的学校往事时,她的脸才有些变色。但那仅是饭桌上的小小不谐音,整首乐曲基本都洋溢在快乐无忧甚至激昂振奋中。

我和啸傲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口说着“好”,心里都为她特别高兴。她的生活一直往上坡奔,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年轻时有福不算福,老来有福才是最大的福气啊!

临别,她伫立于寒风中,冲我们频频招手。阳光下,紫红的大衣鼓胀着,显得分外鲜艳、张扬,可地上的倒影却透着一份说不出的孤独。我们坐的车已走出老远,她仍旧站在当地,高举着一只手,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凝固了。那份无言的沉重突然击中我,使我不自觉地拉紧身边啸傲的手。

一眨眼过去了一个多月,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声调变得有气无力,竟说自己差点儿没死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为什么。

她说,股票大跌,我把所有的积蓄十几万都投进股市,已经好几天愁得睡不着觉了。

我劝她,股票的规律原本就是有升有降,应该有心理承受能力。再说,捂住了早晚得升。退一万步,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犯不着为它着急上火;你现在的生活多好,有两份钱,女儿女婿都孝顺,外孙女又聪明可爱,有什么可愁的?

她说,是啊,我得想开点儿……话题一转,又说自己感觉太孤单了,真想再找个老伴,让我给介绍一位。

我在电话的一端笑了,这不是找着给人当保姆吗?

她在电话的一端不再说话,只说以后再给我打电话。

后来,我主动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却一直没找到她。

几个星期后,我穷张罗了一阵,真给她找了个不错的对象,便急忙电话通知她见面。她那天正巧在家,在电话的另一端对我说,条件挺好的,等过一段再说吧。声音显得无精打采,已没有了往日的元气,看来情绪仍旧低落。

她的精神状况并没引起我重视。我想,过不了多久,等股票回升了,一个底气十足的静纹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然而,静纹却出人意料地走了,时年54岁。


<五>

静纹,不知道你的灵魂此刻已达天堂,还是幽魂一缕在宇宙间飘荡,像生前一样找不到归宿?

那天,与你一个单位的尤敏以沉甸甸的声音告诉我,你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早晨,毅然抛弃了这个世界,而且,是已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从十八层高的楼房纵身跳下,我竟不曾吃惊。身为女人,又是你的老同学,何以我会冷静到冷酷的地步?

当时,我对沉溺于悲痛的尤敏说,豁达、狂放的庄子谈到生死时认为,人贪恋生命就像是流浪在外而不知道回家的迷途者(“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见《庄子》的《齐物论》第六节。)如果一个人觉得在外流浪已成为不可忍受的痛苦,为什么不能选择“回家”?我这喜好庄子却又一知半解的信徒就差鼓盆而歌了。

我的感觉历来比常人慢半拍。当天渐渐黑下来,一人在家,四周的空气仿佛也在收紧,像一道紧箍咒,渐渐箍紧了我。你的游魂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向我走近,像活着时一样,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我早已熟悉的话,咱们班的人我谁都不想见,就想见你和啸傲!团支部那帮人真可恶,当初整我,差点开除我的团籍……说这话时,你的身体总是向前倾着,咬着牙。结束时,你会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心眼儿小,总忘不了……

我忘不了你咬牙的样子。那伤害一定刻骨铭心,否则,你不会一说起来就激动地难以自持。

有人说,你因更年期得了忧郁症,没得到及时治疗,才会以这种激烈的方式结束生命。我半信半疑。为什么在大家都觉得你活得最好的时候,你却从生命的顶峰直奔十八层,张开双手去拥抱地狱?

有人曾告诉我,年轻就是美。但我们所经历的年轻时代,有的只是恐怖与心碎。尽管各自的阅历不同,除非已丧失感觉,几乎每个人的灵魂都不得幸免,埋着些涩根苦果。它们像破坏免疫系统的病毒,当抵抗力低下时,会突然发作。

或许,病毒早已植入你的体内,搅拌着心中的孤独便逐渐蔓延,使你最终丧失了免疫力?或许,你缺少读你懂你的对话者,没人能真正抚慰你,包括你的至亲至爱?

我不知道确切的答案,几天来一直不能平静。真想给你写信,问一问你。但又不知道,这信该发往哪里?

我只有写下来,与你的游魂交流。

静纹,我异常内疚。当老同学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感情。

尽管我们曾有过相似的处境,却从来就不是一种人。在我眼中,你很实际,不愿意做梦,也没有来得及学会做梦,便被抛进了急风暴雨。

我想,若人的一生没有做过一回真正的梦,一定不幸,尤其对于女人。女人一生最绮丽的梦是遇见她的另一半。

而你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相同,青春的幻想,韶华的美梦,像待发的花草被人为的风雨蹂躏搅毁。又有多少人能穿过岩石冰层不屈不挠地生,活出万物之灵长的尊严与多姿?

没有爱情的你,只能生活在实际中。而你又有超常的热情,只有把这份情感投入工作,投入对金钱的追求……没有理想的追求,注入的越多,恐怕失望会越多,直到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我想,失望也仅仅是导火索,孤独才是你的致命伤。它们犹如蛆种,扎入你的体内。你又没有能力为自己刮骨疗伤,遇到引子它们就百倍千倍疯狂地繁殖。

你太脆弱与敏感。几十年的时光已经逝去,你心灵的创伤却永难痊愈。你的处境使你无法学会宽容。

也许,活着曾是一种责任。如今,女儿自立了,甚至外孙女也长大了,再没有后顾之忧与生存下去的义务。在安静下来的日子里,刻在心头的伤痕会格外痛。

也许,你曾经贪恋生命,只是为了寻找你失落的尊严。如今,多年被踏在脚下的尊严已经重新拾起,甚至由你的儿孙辈发扬光大。你的心愿和使命终于达成。于是,已经厌倦流浪的你决定提早“回家”……

你走了,带着孤独,却没有带着梦。

我为你万分遗憾。因此,我要为你编织一个美丽无比的梦:

天空从来没有这么蓝过,天上的云彩轻柔地飘浮,像雪白的纱绢。你从天空缓缓向地面飘落,被阳光漂染得晶莹剔透的白云纷纷向你身边聚集靠拢。

你像身材娇娆、风情万种的七仙女,挟着透明耀眼的婚纱,从天界徐徐降落,来凡间寻觅你的董(永)郎了。

你的董郎没有推三阻四,他勇敢地张着双臂迎接你。你在他的怀抱,白云随你轻舞,婚纱伴你飞扬,带起漫天花朵,五光十色……

我看不清董郎的脸,他是你的唯一,只有你能看清。他会不会是江岩?我不知道。但我听到他说,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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