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命 狸 猫 作者:河水


小时,我最惧怕的便是猫,每当耍性子或是哭闹时,只要母亲说“花狸猫来了”,就不敢再作声。母亲总对我们说猫有九条命,也就是说猫要死九次才会真正死掉。有九条命的猫,多少是有些妖气的!于是,我一直害怕黑暗中蹲伏着的狸猫,看到它眼睛,感到阴沉沉的,似乎在酝酿一桩不可告人的阴谋。春夜,野猫叫春的嘶鸣一声紧似一声,酷似婴孩啼哭,而母亲恰恰说过,走夜路如果听到婴孩啼声,千万不可近前,那是鬼在叫呢!因此,每当夜间听到野猫叫春,便用被子蒙在头上,觉得这样安全些,可在梦魇中还是被有九条命的狸猫追逐,惊出一身冷汗。

我害怕猫,是因为被猫吓过。记得五六岁时,百姓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过年了,家家户户多少也置办些年货,这就为游荡的野猫提供了机会。有天半夜,我被惊恐的叫声吓醒,只见母亲和姐姐们似乎歇斯底里在喊“打…打…打死你…”,她们围着一只花狸猫,嘴里发狠,可谁也不敢上前。那只硕大的花狸猫缩在墙角,一边“呜哇…呜哇…”地叫,一边用阴险的眼光看着大家。也许是“猫九命”的信条镇住了母亲和姐姐们,她们手里尽管拿着火剪、炉钳,就是不敢下手。狸猫大概看透了人的心思,瞅准大姐作欲扑状,吓的十一二岁的大姐放下家伙,跳到床上,直躲进被窝。狸猫的狡计成功了,它冲出包围,跳上窗台,在窗棂边一闪,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头母亲领着打扫战场,说这被猫吃了,那被猫啃了,就连悬在梁上的青鱼干,也少了半边。地板上是一地的爪印,它蹲过的墙角,竟有一堆猫屎,腥臭腥臭的,看来它也是吓的。从此,我再也不敢晚间一个人上楼,惟恐遇上花狸猫。

我厌恶猫,曾读到过一篇狗是“忠臣”猫是“奸臣”的寓言,说狗无论主人多穷,至死不离,而猫则谁家有吃的上谁家。这等无情无义的家伙只能令人生厌。偶尔遇见猫狗相斗,那狗威风凛凛,或扑或跃,招数经典。而猫则低首弓背,发出“嗤嗤”的声响,大有头抢地的架势。然而猫狗相斗多半无有结果,狗自以为嬉戏够了,常常就若无其事地跑开,那猫却似受了多大的耻辱和委屈,居然反守为攻,呲着牙追着不放,就象真的有九条命,拼死一条何妨,非惹得狗儿再次掉头相向才罢休。

终于,我要杀死一只猫了,严格地讲,是我们要杀死一只猫了,那是一只好大好大花狸猫,大的就如小狗一般。这只猫是甘草店的,它的主人叫甘草张,大大的块头,日日挎个细篾筐走街串巷卖甘草和橄榄。甘草张是个鳏夫,惟有这只花狸猫陪伴,主人日日在菜场买来新鲜的小鱼,加肉汤炖了喂它,直把它喂得和主人一般地粗壮。实话说,我们与甘草张没有一点过节,与这只肥猫更无宿怨,怨就怨在它长得实在太肥了。

“文革”期间,学校都停了,弄堂里的学生天南海北地跑了一圈,说是串联。串联之后,还是没有书读,大家开始喂鸽子的喂鸽子,养金鱼的养金鱼。几个正发育的初三学生炼起了杠铃,接着又是石锁、吊环、单杠……。我那时比较瘦小,很羡慕他们疙瘩般的肌肉,于是也在一旁举举哑铃,上上单杠。锻炼是很消耗能量的,况且我们都处在长身体的阶段,一天下来,就是想吃。虽然,那时的物质匮乏程度尚没有文革后期那样窘迫,但样样凭票供应,计划是有限的,肉、鱼、禽、蛋根本就不象现在想吃就吃。我们这些急需补充营养的年青人,指望家里一日三餐青菜萝卜是不能维持多久的,于是,大家到郊区去摸河蚌,捕小虾,顺便玩水。

六十年代,上海郊区的水面污染不是很严重,我们在河里玩上一个下午,摸到的河蚌多得搬不动,大的如脸盆一般。回家大锅煮了,放点盐姜,那味道鲜掉眉毛。玩时,我们将随手捕到的活蹦乱跳的小虾直接送入口中,它有一丝淡淡的咸味,味道同样鲜美。在郊区,我们吃桑椹,嫩葡萄叶,茅草心,有时也从农民的田里摘两根黄瓜或抠几个山芋,被农民围追堵截,狼狈逃窜。

尽管这样,我和伙伴们依旧很谗,毕竟没有肉吃。

大家看中了甘草张家那只肥猫了,几个人预谋数天,决定对它下手。猫和人一样,一胖就懒,它常常趴在阿林家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睡大觉,对来来往往的人连眼皮都不屑抬。它的这个习性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了方便,也该它命绝,谁让它那么懒。

我们的行动计划应该是十分严密的:阿林负责用诱饵将猫骗到他家天井,我负责抻着面口袋,膀大腰圆的阿龙则负责抓住狸猫并将它装进口袋,直至将狸猫掐死在口袋里,然后剥皮洗净,连夜煮熟吃掉,最后将皮、骨头埋在阿林家的葡萄架下。这样,我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享受一顿美餐,且不留一丝痕迹,让胖子甘草张到处去找他的宝贝猫吧。

那天傍晚,甘草张远远地不知在哪个弄堂里叫卖呢,我们的行动开始了。如计划的一样,行动进展顺利,狸猫不费力气就被阿龙摁进了口袋,袋口用麻绳扎得结结实实。起初,狸猫在口袋里老实得很,也许它没有将人想得那么坏,以为这是在闹着玩吧。阿龙用手在口袋外面摸到狸猫的脖子,开始用力掐它,只听狸猫“啊呜”一声,突然猛烈挣扎起来,我吓得一松手,袋子掉下地去,乱滚乱蹦。阿龙扑上去,压在狸猫上面,一边喊:“快去再拿一根绳子来,勒死它”。绳子找来了,阿龙把绳子缠在狸猫脖子上,吩咐阿林拽着一头,他自己拽另一头,他俩使劲拽着,袋子悬在空中剧烈扭动着,足有五分钟光景才慢慢停止。阿龙说行了,将袋子放回地上,一边高兴地说“有肉吃啦”,一边去解袋口的麻绳。他刚解开,里面的猫突然又动弹起来,居然还伸出了一只爪子,吓的阿龙一把拎起袋子,大叫:“不行,它还没死!它还没死!”

于是,我们又重新缠上麻绳,足足又勒了二十分钟,确认它已死定了,才放心去解袋子,准备给狸猫剥皮。

可当阿龙将狸猫倒在地上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腥臊味扑鼻而来,熏得三人直恶心,见那狸猫,满脸狰狞,原来油亮的毛色已被它的粪便涂得不堪入目,三人此时惟恐避之不及,原本的食欲早已没了。我们赶紧将狸猫重又装入口袋,牢牢扎好,用阿林家的澡盆把它扣在天井,外面还做了些伪装,等到天黑,我们把口袋远远地抛进了北面的苏州河。

之后,我们将阿林家的天井彻底打扫一番,除了怎么也去不掉的腥臊味,基本看不出这儿曾是“凶杀现场”。不过,连着几天,我的心里就是忐忑不安,似乎干了杀人的勾当,也怕有九命的狸猫报复我,再是耳朵里老是甘草张的唤猫声:“喵…喵…,吃鲜鱼咧…”那声音一天比一天凄凉。听着甘草张的“喵喵”声,我有了一种负罪感,似乎我们勒死的不是狸猫而是他的孩子!

不过没多久,甘草张的“喵喵”声和他本人一起消失了,有人说甘草张回了四川老家,有人说甘草张偷渡到了台湾、香港,直到人们在苏州河里捞起他泡得肿胀的尸体,才知道他原来哪儿也没去。我们三人得知这个消息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他的死与我们的恶作剧有关?

后来,他门上的大字报把我们解脱了,大字报这样写道:反动军官张业民逃避斗争,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原来,街道革委会通过“内查外调”,终于发现甘草张原是国民党的军官,怀疑其走街串巷肯定是执行某种特别的任务,于是,街道“造反队”抄了他的小屋并勒令交代问题。据说他的死是与抄家发现的一张照片有关:一张好几百人的集体照,大概是国民党某个军政要员接见青年军官的合影,见过的人说照片背景是几面国民党党旗,上面密密麻麻的尽是人头,几乎看不清谁是谁,可“造反队”的人硬是在里面找着了张业民。造反队认定照片上的人都是潜伏下来的特务,逼着他交代同伙的下落,说就凭这张照片,定他个现行反革命绝对没问题。“现行反革命”,这在当时就意味着掉脑袋,极度惶恐的甘草张感到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浑浊的苏州河,与他的花狸猫作伴去了。

好在甘草张孤身一人,无人哭丧,无人守灵,火葬场的车开来,将尸体往里一扔,扬长而去。

十年后,插过队的我和阿龙从远方回到上海探亲,当兵的阿林恰好也在。我们相聚在阿林家,就着一大盘猪头肉,喝着我带来的通化葡萄酒,天南海北胡侃,不免重提当年的“杀猫”案,大家为甘草张的不幸唏嘘不已。

甘草张不该死,他是投诚解放军并随解放军一起攻入上海,在上海复员的。起先他在一家银行当职员,三年困难时期,他响应号召,为减轻国家负担,主动辞职到松江县喂猪,后因视网膜剥离视力受损,才又回到城市,靠叫卖维持生计,即使如此清苦的日子,也叫文革给毁了。

阿林不胜酒力,说是到门外吹吹风。可刚出得大门,就神秘兮兮地跑进来,说:“怪事!我碰见鬼了……”他让我们俩也出去看看。我们探头朝外望去,只见阿林家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躺着一只花狸猫,与十年前我们勒死的那只一模一样,无论它躺的地方还是躺的姿势,与当年的情景毫无二致。我们真的迷惑起来,难道没有勒死?难道又活了?即使没有勒死,即使活着,它又是如何挣脱口袋,爬上岸的呢?它真的有九条命?

狸猫发现有人在注视它,懒懒的微睁半只眼,不屑地叫了一声“喵”,就又呼呼睡去了。此时,裁缝店的阿婆端着一只小碗,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朝狸猫唤道:“乖囡,吃饭了”。狸猫缓缓站立起来,弓身伸了个懒腰,慢慢地朝阿婆走去。我们问阿婆,这猫几岁了,她嗔道:“才三岁半,就长得这么大,又胖又懒……”。

二○○二年八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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