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第十一章 牧场众生相:大喇嘛野登扎布 作者:逍遥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

第十一章 牧场众生相

二、大喇嘛野登扎布

野登扎布是挑头儿重修乌拉盖庙的人。他曾经是那座庙里的大喇嘛,地位很高。

文革刚结束不久,因为思想还不够开放,因为他挑头儿要修庙,公安曾经当把他叫去训过话。到了衙门里,他却一点儿不憷,据说还挺横,根本不买警察的帐,反过来倒把人家训了一顿。毕竟是少数民族地区,又开放了,知道应当尊重不同的信仰,怕事儿闹大了,当时就让他走人。吵一架回来,似乎双方达成了默契,他接着筹备盖庙的事儿,公安也不管了,他也不追究当初拆庙的事儿了。

庙的主体落成后,他又回到庙里,继续做他的大喇嘛。我每次回去,都要去看望他,我们的关系一直很铁,他的养子还是我徒弟,先跟我学开拖拉机,后来又学开车。

此后,他每年都去西藏朝圣,属于自掏腰包儿。根据他的说法,当喇嘛的人本身没有财产,也不能有财产。路费一般都是他弟弟额力出。当时每年卖羊大约能收入两万多元,给他拿走一万多,一方面是孝敬兄长,更重要的是对佛教的奉献。他每次都带回一大包东西:经书,法器,唐卡……一次他刚回来,我正巧去看望他,他还送过我一块糌粑和酥油,味道跟酸奶缸上浮着的油差不多,带股子酸臭味儿,我吃不惯。

同野登扎布打交道,要从1968年追溯。那年他被迫还了俗,更属于专政对象,头上的帽子是"封建上层"。他没有家,也坚持不成家,一直住在自己的亲兄弟额力家。额力原先和他在一个庙里当喇嘛。做了几年喇嘛后,他看上了一位漂亮姑娘,遂脱了袈裟,与心仪的姑娘结合,出了庙门立了蒙古包儿开始放牧。

在草原,牧民当喇嘛的多,这要从解放前的王爷说起。王爷就是王道,权力很大,说的话一言九鼎,没人敢不听。据牧民告诉我,那时的王爷要求两丁抽一丁去当兵(王爷的军队),到庙里做喇嘛则能豁免。政令执行得也不特别认真,不是永久性当喇嘛,几年之后还允许还俗。当兵有生命危险,为躲避当兵,更有穷的吃不饱饭的因素,为到庙里混口安全饭吃,而且庙里不仅学经书,还教授礼仪,道德,历史知识,以及各种自然常识,就是现在的所谓学文化,所以送男孩儿做喇嘛的风俗,被认为是件光耀门楣的事儿。蒙语中,"书"与"经"是同一个词,都叫"淖穆"。看书是"淖穆温习哪","看经"也是同一句话,可见蒙古文化与藏传佛教的紧密联系了。

牧区重新划阶级和抄家时,牧场牲畜最多的牧主蓝木扎布已经做了死鬼,只能斗他的老婆。他老婆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站在台上,白发随风乱舞,嘴却挺硬,几次为自己辩护,声音不大,却强调自己对贫下中牧谁谁如何好,又给过谁谁几头牲畜……牧民虽已把富裕人家的包儿都抄了,东西也分了,对批斗会却不甚感兴趣,知青也并不特别激进,没一个跳上去打这老太太的,只走走过场而已。既是走过场,也就没把大喇嘛拉上台批斗,甚至连陪斗的资格都没给他。

但既然属于专政对象,当然需要强迫劳动了。他没有放牧权,就命他干杂活儿:夏天剪羊毛,洗羊;秋天打草,给羊打针灌药;冬天打井,搭棚圈;只在最忙的接羔季节,允许他帮忙对羔儿。都是体力活儿,却也罔开一面,允许他骑马,当然是清一色的劣马,勉强可以代步而已。

在队里,我属于思想偏右、不求上进的主儿,也就难于划清界线,有时爱和专政对象、牧主子弟混在一起。好在只有知青内部有人指戳,说我立场有问题,屁股坐在了牧主的板凳上,牧民则对我屁股的位置视而不见。

我认识野登扎布时,他四十多岁,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高高瘦瘦,虽然总穿一身破旧的衣服,却有种不凡的气质,与一般牧民迥异。他完全可以娶妻生子,却一直坚持独身。每当他从人前走过,就能看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拉着他袍子的衣襟,紧随其后。后来得知,那是他亲侄子,从小就被送到庙里,原先是准备当小喇嘛的。可自从大喇嘛和庙被连锅端掉,这小子就成了他的继子,一直跟着他过。俩人情同父子,野登扎布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给他穿衣服,牵着他走路,搬家的时候,野登扎布在前头牵着牛车步行,男孩就被放在牛车上坐着,阳光下,一大一小的影子,不多的几辆破车,慢慢从地平线上消失……

野登扎布拒绝杀生,他兄弟额力也不杀生,我们住一个浩特时,他们总叫我去把羊杀死,等羊死了,他们才自己剥皮、剔肉。我问他们为何不杀生,这才知道俩人都当过喇嘛,而野登加布的一颗心更是安营扎寨在庙宇里。

我和他一起干活儿时,常坐在一块儿聊天,他也不避讳我。他曾告诉我,当初在庙里,牧民送去活羊,他们也是叫别人代杀。吃不了的,有时最多富裕几十只,就让小喇嘛走着放牧。我问他为什么不和内地和尚一样吃素,他的回答很简单:在这儿不吃肉能活吗?也是,天寒地冻,冬季又特别漫长,蔬菜瓜果那时也极难见到,不吃肉简直就没法儿活。

到底跟普通牧民不同,他挺关心历史,曾经问过我历史是否按唐宋元明清那样排序。他说他们蒙古族的历史只有500年,我说不对,他说指得是口口相传的历史。他特别以成吉思汗自豪。我就和他掰杠:你们从建立大元帝国,到被赶回老家,怎么一百多年就把江山给丢了?他把失败归咎于定居,说当年游牧时能征善战,定居下来后,子孙们吃喝玩乐,连弓也拉不开了,丧失了战斗力,人又少,(当时蒙古族不让与汉人通婚)自然被赶回了大漠。

我那时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曾问过他:你信佛有什么好啊?他回答说,有信仰的人伟大,是有灵魂的,人与人之间没那么多矛盾,关系处得好;而没有信仰的人时常有纷争,思想偏激;信教的人往往多想人家的好处,忘掉别人对你的不好,却牢记别人对你的好……而当时的形势是天天讲"与人斗争,其乐无穷",也就是人斗人都上瘾了。他没有跟我抒发对现实的不满,言谈话语间流露出的却是忍耐与宽容。这些个说法客观上也是对现实的一种间接批判吧!

他重回庙里做大喇嘛后,在我们牧场的喇嘛中,他的级别最高,可在我眼里,他却仍旧是当年那个野登扎布,我跟他严肃不起来,他也拿我没辙。

有一回去看他,我见佛像前供着水,就有意刁难地问他:水是给谁喝的?他回答是给佛爷的。佛爷也喝水?他说,当然喝了!喝了,到哪儿去尿啊?我在心里想,没敢太放肆。接着我又问了句:佛爷是男的还是女的?他痛快地说不分男女。另一回,他从西藏请回来一尊欢喜佛,我问他说:不是不分男女吗,他回答不上来了。我于是得意地坏笑。

他的养子逐渐长大了,没跟他当喇嘛,倒成为我的徒弟。刚开始跟我学开拖拉机,后来又跟我学开汽车。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眼睛泛黄,怀疑他得了黄疸型肝炎,这病耽搁不得,我赶紧嘱咐他去拿钱,打算送他上班车,到旗里或盟里瞧病。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转回,我只好去他家找。只见他头上缠着黄布条儿,盘腿儿坐着。大喇嘛正好在他家里,在他对面坐着,拿着个转经筒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火儿"噌"地窜上我的脑门子,我冲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大喇嘛手里转得正欢的经筒抢过来扔到了屋外,小桌子也被我掀翻了,上面的经文撒了一地,我一把拉起徒弟就往外走。大喇嘛在我身后气急败坏的叫喊,说的蒙语我大多不懂,估摸着都是佛经上的话,在指责我对佛不敬之类,我也懒得理会……

在信用社凭我的信用就能支到钱,我给他支了一千元,直到把他送上班车,一颗心才落地。传染病不去找医院,求佛哪行啊!

大喇嘛相当生气,好几天没搭理我。不过他也没绷住,没过多久,我们又和好如初了。

还有一回,俩牧民骑摩托车,因为不懂左侧通行的基本法则,会车时同时向一侧避让,结果在若大的草原上迎头相撞。好歹没出大事儿,只一个牧民腿碰骨折了。腿没折的满头大汗跑了回来,问我怎么办?我说,开车拉回来,找医生接骨头呗!没想到大喇嘛又正好在,便想插一杠子,说是鬼拿的,要用念经来驱鬼,那个断腿的牧民还真信了。不过,这档子事儿又让我给搅黄了。他又很不满意,照例用宗教语言指责了我一番。反正我也不懂,只当耳旁风。他当然又生了一回气。

虽然彼此的信仰不同,但我们的交情摆那儿,他对我没脾气,我也一直当他是好朋友。


逍遥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45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