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实录】:对不起·秋收 作者:老边


 

【知青岁月实录】:

对不起

文革的十年,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十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没有人能够置身其外。建设兵团处于“反修斗争的最前线”,较之内地,“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阶级斗争的形式有很多种。其一,是习惯性的“上纲上线”,所有问题都要联系阶级斗争,上至国家大事、下至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其二,所有人随时都有可能成为被批判对象、但又随时可以批判别人,弄得人人自危。其三,是运动不断,几乎每年都有一次,如1970年的“一打三反”。每次运动来了,都要经过“动员”、“摆线索找问题”、“纠出某某示众”、“斗争胜利结束”这样几个阶段,重要的运动还会有上级工作组下连队督阵。

从文革一开始,我就是积极分子。1967年,还没上中学,就在母亲单位成立战斗队、写大字报、帮助别人查账。在初中,担任班级文革组长、学校红卫兵委员会领导,毫不留情地批判过同学。不过需要声明的是,没有动手打过人。

到了4连,每次运动,我也十分投入、十分积极,经常在全连批判会上代表机务排发言,且言辞十分犀利。1971年,在一次运动(以经济问题为主题)中,我被安排脱产协助进驻连队的工作组调查经济问题。

在那次运动中,被打击的第一个对象是连队夏会计。我们在夏会计的财务账中发现了漏洞,他又不能自圆其说,于是将他隔离审查。关押他的房间在连部那排房中,我是看管员之一。有一天晚上,那是他限期交待问题的最后一天的前夜,他趁着我们熟睡,溜出了门外。当我们发现他失踪时,立即在全连查找,但没有找到。第二天凌晨,他自己回来了,满嘴鲜血。他说,在一个河沟中用刀片割破舌根自杀,未果。

被打击的第二个对象是食堂张师傅。记得也是发现了账目不清。为了掌握更多的线索,就让他正在上学的儿子从家里搬出来,和我住在另一个房间中。虽然不是关押、我也是一直在给他讲道理,但孩子的压力还是很大、很少说话。大约过了一周,没有获得任何线索,就让孩子回家了。而我,弄了一身虱子。回宿舍时,把所有内衣都扔到了野地里。

现在回想起这些事,内心还十分不安。即使他们确实账目不清,也不应如此上纲上线地高调处理。其实,他们都是好人。如果,那天深夜,夏会计在逃离前将手中的刀片指向熟睡的我们呢?

或许,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夏会计和张师傅了。但我还是要向他们说:“对不起!”


 
秋收

(1)

麦收结束后时间不长,就开始秋收了。秋收,是收割大豆和玉米。1969年的秋收,我所在的基建排忙于建男生宿舍,没参加收割大豆,只赶上了收割玉米的尾声。1970年的雨水不多,大豆豆荚的生长部位偏低,最低的豆荚已经贴近地面。当时的收割机机具不是很先进,收割时,收割台刀床离地面通常在10厘米左右,不能收获贴近地面的豆荚。于是,当年的秋收口号是“小镰刀打败机械化”,全部大豆都用人工收割。我们机务排也拿起镰刀,下地割大豆。

割大豆,三人一组,每人割两根垄。中间“开趟”,割在前面,将割下的豆杆放在身下。左右各一人“跟趟”,将割下的豆杆与开趟者的豆杆放在一起。大豆豆杆有小指粗,成熟后干燥且坚韧。镰刀刀面从与豆杆的垂直方向割进去,较难迅速割断,需从合适的角度切入。遇到单根的豆杆,就要从下向上提着割;遇到排列紧密的成排豆杆,就要用左手将豆杆向左侧按压,令镰刀从豆杆根部的弯曲部位切入,一刀将一小排豆杆割断,同时用左手接住倒下的豆杆。成熟的豆荚已经很硬,扎在手上很疼,大部分知青左手都戴手套,而且是一种表面涂胶的加厚手套。

割大豆,是最苦的农活之一。苦就苦在长时间弯腰。开始还能忍受,时间长了,腰疼得像要断了似的。通常,不到地头不能休息。腰再疼,也必须咬牙坚持,特别是开趟者。每次割到地头,都瘫软在地上、或将镰刀刀把横别在腰间。男生里,大森、潘刚、刘铁强等人是快手;女生里的快手更多,且多人以“没腰”著称、如王文英,意思是腰不疼。

开始,我技术生疏,腰又没有经受过锻炼,很快就落到后面。两三千米的长垄,一眼望不到头。越是腰疼、就越想直直腰、看看前面,但直起腰来,就不想再弯下去,如果连开趟的人都看不见了,就越发没信心。只能咬紧牙关,不直腰、不休息,保持住较快的节奏。

割到地头以后,还不能休息,要抓紧时间磨刀。“磨刀不误砍柴功”。刀不是很快时,将刀横在眼前,能看到刀刃是一条细细的白线。用细磨石蘸水(或口水)反复磨,要磨到看不见刀刃的程度。挑选镰刀,是需要经验的。老职工的镰刀,钢多、钢好,能长时间保持锋利。还有人精心挑选刀把,例如选用水曲柳的木材、且在被握的部位保留一段柔软的树皮。

通常,先到地头的人,都返身回去,接本小组成员。本小组全部到地头,再接其他组。所以,割得较快的人总是愿意搭配在一起。(例如女生的“三杨”小组?)

大家都到地头以后,稍事休息,还要向回走,将比较零散的豆杆归并成一条连续的“豆铺子”,供收割机拾穗。

1971年雨水多,大豆豆荚长得较高,就可以直接用收割机收大豆了。再后来,收割台刀床经过改进,可以贴近地面收割,人工割大豆的历史也就结束了。


(2)

不记得是1971年还是1972年了。收大豆时,我去支援康拜因,主要任务是站草车。

草车,是一个长、宽、高均为2米多的方形容器,左右各有一个大轮子,被牵引式康拜因拖在后面,接收在收割过程中从康拜因后部吐出的植物秫秸。草车的底面被挂在一个钩子上,由一个踏板控制。草车的后部是一个木制的大栅栏,也被同一组钩子连接在底座上;左外侧安装着一条小平台和扶梯,供草车手工作。

在收割过程中,康拜因吐出的秫秸落在草车中。草车手的主要任务是:站在小平台上,用大叉子扒拉草车里的秫秸,填满草车的四角。当秫秸装满草车时,踩下踏板,钩子脱钩,草车底面的后沿落在地面上,秫秸底部着地。此时康拜因拉动草车继续前行,秫秸靠与地面的磨擦力缓缓地离开草车,平放在地面上,形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秫秸垛。此时,草车手的任务是使秫秸垛顺利脱离草车。然后,松开脚踏板,继续下一垛秫秸的收集。

麦收后的麦秸,不能作为柴禾使用。通常是拉回去积肥(?)。有些年头,就干脆不收集麦秸了,就地焚烧。但秋收则不同了。豆秸是上好的柴禾,火力壮、灰烬少,是家属宿舍一年中最重要的烧柴来源之一。当时的政策是,每家可以分到一车豆秸(免费?)。有一年,为了避免在马车装车时造成的差异,索性规定,每家分到一个放在地里的豆秸垛。所以,豆秸垛的大小及松紧程度,就与家属们的利益息息相关了。这些,都看草车手的责任心。草车的四角能否被填满?是否在行进中跳进草车、将豆秸踩结实?能否晚一点点放下豆秸垛、使得豆秸垛相对高些?这一里一外,能差出不少。

为了减少矛盾、尽量公平,领导总是要求草车手尽量收集好每一垛豆秸。记得那年我站草车时,就索性站到草车中、而不是站在小平台上,不但填满四角,而且每一层都踩结实。脚下的豆秸太高了、要碰到康拜因了,才回到小平台上,还要继续扒拉豆秸。直到实在装不下了,才踩下踏板、放下豆秸垛。有时,由于豆秸垛太结实了,被卡在草车中、放不到地面上,就要走到草车后面、向上拉后栅栏以减少卸车的阻力。再不成,就要再次跳到草车中,增加豆秸后部的地面摩擦力。这时,就会与豆秸同时被卸到地面上,而任由栅栏从身上划过。从两米多高的豆秸垛上滑到地面上,和坐滑梯差不多,还挺好玩的。

站草车不是很累,就是尘土大。即使带着披肩,一天下来,衣服里面还是会钻进很多细细的粉末。即便如此,与用镰刀割地相比,还是轻松多了。

许多年后,自走式收割机取代了牵引式收割机,站草车的工作也随之走进了历史。只是不知,豆秸是怎样分到各家各户的了。


(3)

在1970年代中期推广使用联合收割机直接收割玉米之前,收割玉米都是手工“割”加机械“脱粒”的方式。亦即,人工将玉米秆割倒,铺在地里;再由人工将玉米穗掰下,集成大堆。然后,或者收割机下地,人工将玉米穗喂入收割机脱粒;或者将玉米穗运回场院,人工将玉米穗喂入专用脱粒机脱粒。脱粒,就是将玉米粒从玉米穗上碾下,玉米粒被运进场院晾晒,玉米核被运去粉碎作饲料。

1969年秋天到4连后,忙于盖房,只参加了很短时间的割玉米,但参加了大部分掰玉米穗的工作。掰玉米穗时,一个小组负责一趟玉米铺。分散开站排,每人负责几米长的玉米铺。为了避免漏掰,应该是逐棵掰,将掰下玉米穗放在旁边的篮子中、再将空玉米秆放到身后。但在实际作业时,为了赶进度,有时不是逐棵掰,而是在玉米铺里找出玉米穗掰,故难免有被压在下面的玉米穗看不见。有专人跟在后面检查,如果被查出较多的漏掰,会是很严重的问题:漏掉玉米穗就是浪费粮食,就是破坏战备,等等。在别的连,还有人因为漏掉了未成熟的玉米穗而受到过全连大会批评。

在秋收中,收割大豆的优先级要高于收割玉米。这是因为必须在上大冻之前抢翻富含根瘤菌的大豆地,为第二年开春种小麦做好准备。所以,收割玉米,大都是在11月初的上大冻之后,有时甚至会拖到12月中下旬。初冬的北大荒,已经是相当寒冷了。北风在广袤的田野上肆虐。一场大雪,会将玉米铺封盖得严严实实。玉米铺有时也会冻成一砣,需要用二齿钩子将其扒开。通常的玉米铺都是南北走向。从南向北推进时,北风迎面吹来,扬起的雪粒钻进嘴里、鼻里,呼出的哈气在眉毛、发际结满了白霜。中午在地头吃饭,包子没吃完就冻成了冰砣。一杯热水,已经是极大的享受了。

到了脱粒时,天气更冷。记得有一年,我们51号机车去场院驱动脱粒机。白班夜班连轴转。到了夜里,至少有零下20度的严寒,手指曾经被粘到脱粒机上。灯光下,农工排的弟兄们手舞大叉子,不停地往脱粒机里喂玉米穗。时间不长,就开始冒汗,脱掉棉衣、摘下棉帽继续干,头上身上散发出阵阵白烟。脱粒机的另一侧,玉米粒不断地被机器吐出,两个人撑着麻袋在下面接。接满一袋,立即被人抬走。工作场面紧张而有秩序。(不记得是怎样运输玉米核了。马车?)实在累了,就有人使坏,把一大坨玉米喂进去,生生把脱粒机塞住,或者传动皮带脱落、或者拖拉机憋灭火,大家趁机去歇着。我们可就有活儿了。赶快拿大撬杠反向转动主轴,吐出玉米坨、重新挂皮带、发动拖拉机。

其实,刚刚出完大汗,在严寒中停下来休息,并不舒服。必须立即戴上棉帽、裹紧棉大衣,到房间里避风。否则很容易受寒。当地老职工大都有寒腿等病症,就是这样一次一次地积累起来的。

后来,又经历过其他几种在寒冬中的重体力劳动。比较起来,上面的这些,可以当成一个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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