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爱恨交织的黄土地 作者:阿鹏


 

【纪实散文】

别了,爱恨交织的黄土地

我爱那片沟壑延绵的黄土地,因为淳朴的乡民在我犹如尘埃般地被吹落到那山沟里时,给予过善良的帮助;那里的五谷杂粮养育过我孱弱飘零的生命。

我恨那片野蛮凄凉的黄土地,荒岭纵横稀稀拉拉几棵秃树,沙暴卷起的黄尘把世界肆虐成一片混沌;劳作一年,收获的五谷杂粮甚至难以维持生命活体必须的基本温饱;能吃上一碗炖肉就犹如过了一个大年。

我把人生中的幻想彻底留在了那里。青春被幻化成粪土,曾经雄心勃勃地试图去肥沃那片贫瘠的土地,然而收获的却依旧是贫穷与愚昧。与天奋斗,其乐无比?我懂得了那绝对不可能是一条真理。

年岁渐长,乡愁也渐长。是因为城市的风,故乡的云,还是家中的亲人?宛如一团纠结的乱麻,我怎么也理不清。于是,一遍遍拿出离家时母亲给我密密缝进棉袄夹层里的几十元逃命路费,轻轻抚摸着。咬咬牙,还是把钱缝进棉袄里,两年多坚持没有回过一次家,在稚嫩肩膀扛起的劳作中,我默默等待着人生中那一次至关重要的转机。

生命常常被时代束缚,被生活左右,被光阴牵绊,让你做不了想做的事,成不了想成为的人。可日子还要无情地继续。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急躁,更不能惶恐,尤其不能颓废。放慢疲惫的步履吧,等一等自己那颗孤独的灵魂。也许,不是路已走到了尽头,而是到了该转弯处;也许,转弯的路标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在自己眼前耸立。

真没想到,从农民到工人的转变是在短短72个小时中完成。转机来的那么突然,那么迷蒙,至今还是觉得犹如一场迅雷不及掩耳般的梦幻。从此告别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

事情过去了四十二年,然而我牢牢记住了这三天。

如果作为档案文书,那么标注的日期是1971年6月18日,一个难得的晴朗无风好日子。江南水乡的田地应该是麦浪滚滚夏收在即,而塞北黄土高坡上则冻土化开不久,一年只有一季的各种农作物播种还在轮番进行。时近晌午,饥肠辘辘,长长的地垄望不到头。正是种土豆时节,老队长赶着牛在前边犁地,我胸前挎着一个大大的笸箩,裤脚挽得高高,光着脚在后面把笸箩里的土肥(猪牛粪与黄土的混合物)用手一把一把准确地撒进犁开的地垄里,当地谓之“抓粪”,也算是稍有技术含量的农活。大队支书张平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到地垄边,扯开大嗓门喊:“老队长,公社来电话了,下午给小张和阿德两个知青歇半天,去公社报到,有事情。”生产队没电话,公社通知都由大队转达。

“什么事呀?”我问。“好事,你去了就知道了。”张支书卖个关子,嘿嘿一笑背着手走了。

我猜想可能又是开什么知青代表会之类的会议,宣传扎根农村不动摇。管它呢,公社开会能给补贴工分,还给免费吃一顿馒头烩菜,确实也不算件坏事。

生产队离公社八里地,不远,步行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和阿德两人到了公社,邻村榆林城生产队的上海知青大刘和小邵也到了(微笑网友的同队知青)。一共只有四个人,不像是开会。接待我们的除了分管知青工作的公社干部,还有一个穿军装的军人。那位军人说,根据中央加强军工建设,搞好备战指示,位于邻县的一个国防工业企业要招收一批新工人。经大队和公社推荐,你们四人作为候选,今天请你们先填个表,调取你们的档案审查,明天你们去县城医院体检,然后等待录取通知。

凭心而论,此时此景这个消息丝毫不亚于晴天霹雳。下乡已经两年三个月,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标语口号还在神州大地如幽灵般地到处游荡。生活在闭塞的小山村,根本嗅不到即将开始知青上调和推荐上学的任何气息。

返回生产队已经是掌灯时分,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和插友阿德怀着忐忑的心情商量着第二天的行程。从小山村到县城有80里的盘山路,唯一的交通工具是每天上午有一班经过公社门口的班车。据说这是从山西杀虎口开来的长途车,基本没有准确的停靠时点。上世纪70年代初,在治安基本靠狗,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黄土高坡上,靠谱的交通工具还是自己的两条腿。于是,我俩决定连夜翻越80里盘山路,争取第二天上午步行赶到县城人民医院。

带上一壶水,几块中午吃剩下的玉米发糕,几个煮熟的山药蛋。趁着朦胧的月光踏上了人生转折的路程。

毕竟是二十岁不到,风华正茂的年龄,清晨,当县医院上班铃声响起时,我俩已经风尘仆仆地翻越了漫长的山路,踏进了医院大门。体检是严格的,可即便在军代表虎视眈眈的监督下,也没能找出我们身上一丝一毫的毛病。下午两点,招工代表告诉我们,体检已经过关,你们马上赶回去到公社领取转发的正式录用通知,办好户口迁移手续。明天给一天时间准备好行李,后天上午12点前再赶到县城集合,录用单位将派车把你们一起拉到工厂入职培训。

茫然中带点兴奋,就这样从农民变成了工人?插队落户对我们来说已经永远结束了?这是不是在做梦?掐一掐大腿,有知觉,酸酸的还带点痛。

走,去公路上碰碰运气。运气还真出奇的好,一招手一辆去山西拉煤炭的解放牌卡车停了下来。我们对司机大叔说了急需搭车的原因,司机大叔爽快的令人难以置信:“上车,后车厢是空的,你们坐好把牢,注意安全,我家侄子也是知青。”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摇不散快乐的心情。阿德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我们是工人了,而且是让人羡慕的军工战士,我们可以挣工资吃商品粮了。”我理解他的心情,在他很小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失去了父亲,他与弟妹靠母亲的一些微薄收入相依为命,家境十分贫困。我们知青集体户中他也是两年多没有回过一次家,辛勤劳作,为的是多挣一些工分。

到了公社门口,我们千恩万谢司机大叔。兴冲冲地跑进知青办领取录用通知书。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公社知青办干部将一张录用通知书递到我的手中,同时转过脸冷冷地对阿德说,因为父亲的历史原因,你的政审没有过关,没被军工厂录取。天哪,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残忍,令人窒息。两行热泪瞬间从阿德那煎熬了一天一夜红肿无眠的眼眶里涌出,顺着苍白脸颊嘀嗒在干渴的黄土地上。

于是,我霍然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即便再好的兄弟,曾经一起相伴,一起相依,一起走过年华,但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路口离散。人生,永远是谁也留不住谁。

此后的一天半时间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与生产队厘清工分账,把自己剩余的口粮运到公社粮站换成粮票和现金;把所有的锄头、铁锹、镰刀等农具留给集体户插兄;给父母家人和三个过年回沪探亲尚未回来的插兄写信,报告知青开始选调进工厂的音讯,催促插兄们赶快回来照应;把陪伴我一年多的那条名叫“阿旺”的土狗托付给兄弟们,请他们予以善待。。。。。。

1971年6月21日,在我离家插队落户两年三个月纪念日那天,终于跳出了农门,跨入了产业工人的行列,完成了人生职业生涯的第一次蜕变。

这是一次极其幸运的转折。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知青选调和上学的大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细细的小缝,人们都还处于懵懵懂懂之中,所以没有遇到竞争,没用请客送礼,没有勾心斗角,更没有泛滥成灾的走后门。此后人生旅途中的上学,职业变迁等等,处处都付出了难以述说的艰辛。当然,这是后话了。

如今,年逾花甲,若不为文学社举办征文活动助兴,已没有过多倾诉的冲动。人生过往历程只愿存于记忆,于闲暇时自己翻出来慢慢咀嚼,咂咂滋味,酸甜苦辣,有悔无悔,权当一种聊以自慰的消遣。印象中曾经看到过这么一首小诗,读来感触颇深:

小时候,
    幸福就是一件东西,
    得到了就幸福!
    长大后,
    幸福变成了一个目标,
    实现了就幸福!
    现如今,
    幸福其实是一种心态,
    领悟了就幸福!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亲爱的知青姐妹弟兄。

                                                                     2014年8月30日

                                    (已刊香港知青出版社出版的新书《返城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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