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号里的故事】卷一:上山下乡那年5号里的故事(上):刘家伯伯死·徐家老爹发怒了·吴局长的老婆疯了 作者:余 杰


 

【5号里的故事】卷一:

上山下乡那年5号里的故事(上):

开场白

石库门是上海的一个代名词。据记载,在上个世纪50年代上海解放的时候,88%的上海居民是住在石库门里的。

著名作家王安忆在《长恨歌》这部小说里对石库门是这样描写的:"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样子。站在制高点上,它们全部连成一片,无边无际,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错落有致的。它们既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散播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石库门平凡朴实,毫不夸张。一排接一排,一幢挨一幢。一排排青色的屋顶、黑色的屋顶、红色的屋顶,纵横交错,延绵不绝。上海是石库门的海。

石库门房子基本上是坐北朝南。进门是天井,面对大门的楼下叫客堂间,左右两旁叫做东西厢房。上二楼的楼梯通常在客堂间的后面,客堂间上面叫前楼,两边也是厢房。楼梯后面则是厨房,通常叫灶头间。灶头间的楼上,在楼梯的半腰处就是亭子间。亭子间是石库门里最差的房子。因为方向朝北,加上楼下的灶头间,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像个火炉。这样的石库门房子在上海比较典型。宽度为三开间,通常称为"三上三下"

叶圣陶老先生在《丛墓似的人间》一文中是这样描写上海石库门的生活的----"一到晨梦醒来,竖起身子,大家就要在那里作种种活动:图谋生活的工作,维持生活的杂务,都得在这仅够横下身子的领域里干起来。图谋只有身体与身体相摩,饭碗与便桶并列,坐息与床铺之上,烧饭与被褥之侧;今天,明天,今年,明年,直到永远!"

石库门的历史也有她光辉的一页。共产党的一大、二大、四大都与石库门有关。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都在石库门里写下光辉的一页。有着"亭子间作家"美誉的一批中国的作家,如鲁迅、茅盾、郭沫若、叶圣陶、夏衍、瞿秋白、丁玲、徐志摩等。我们的国歌就是田汉在亭子间里写成的。

石库门里有许多故事。

石库门随着上海开发的脚步正在退出历史的舞台。它的出现有其合理性,它的退出同样有着它的合理性。而回味石库门里的往事,使我们看见了一个历史的上海、一个历史的中国。

那年,中国爆发了"文化大革命"。石库门里的人也被卷入其中。到了上山下乡的时候,石库门里演绎了一幕幕悲欢离合的剧目。到了知青大返城的时候,石库门里几家欢乐几家愁。现在,到了石库门行将结束其历史使命的时候,石库门的故事还在继续延续着。

我试图记录下这一切,但是总感到力不从心。我从小就生活在石库门里,就是今天上海的浙江北路天潼路口。当时,这里向南过了浙江路桥就是繁华的南京路了。向北步行十来分钟就是火车北站,上海陆上的大门。这一片地区紧靠着上海的苏州河,向西的不远处是著名的四行仓库,当年是谢团长大战日寇的战场。向东是四川路邮政局,解放上海的战役就是在这里打得最为激烈的。这一带基本上是以石库门建筑为主。听老人们说,最长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然而今天,这里已经开始大规模的动拆迁了。繁华的七浦路服装市场的兴起带动了这里的变迁。河南路桥与西藏路桥的修理和扩建,使得仅存的酷似外滩外白渡桥的浙江路桥(以前曾经叫老垃圾桥)更加珍贵了。

石库门,我们要说些什么呢?

于是,我开始动笔了。

总的题目是《5号里的故事》。分成三卷:一是《上山下乡那年5号里的故事》;二是《大返城那年5号里的故事》;三是《动拆迁那年5号里的故事》。现在先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作为一个提纲,听听意见,待自己退休以后再好好来汇总一下。

 

上山下乡那年5号里的故事(上):

(1)刘家伯伯死了

这是上海一条很普通的弄堂。弄堂里左边从1号到11号,右边则是从2号到12号。这样有规则的排列就像上海人严谨细致的作风一样井井有条。弄堂口就是一条通行有轨电车的马路。每天,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响声好像在慢悠悠的告诉你这座城市的苏醒和睡眠。到了夏天,乘凉的孩子会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捡起一块小石子飞快地跑过去,把小石子放到有轨电车的路轨里。当有轨电车晃悠悠地碾压小石子发出沉闷的响声时,大家会高兴的拍手。要是叫大人们发现了,轻的是一顿训斥,重则就是一顿打。

弄堂口原先是5号里的刘家伯伯摆修理摊的地方。刘家伯伯早年是铜匠师傅,据说日本人占领上海的时候,他在一家兵工厂工作。由于技术出众,连日本人见了他也会"哈夷、哈夷"地点头哈腰笑脸相迎。解放以后,刘家伯伯已经是一家小作坊的老板了。后来公私合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干脆不上班了。我母亲告诉我,刘家伯伯靠吃定息过日子。什么叫定息,我不明白,就知道刘家伯伯的家生活很富裕。要不怎么会有一个老保姆长年累月住在他的家里,照顾这一大家子的衣食起居呢。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是刘家伯伯闲不住的原因呢,还是家里生活的压力,他就在弄堂口摆起了一个修理铺。什么开个锁啊补个锅的,很受我们这一带居民的欢迎。渐渐的有了名气,不少人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修修补补的。刘家伯伯待人很客气,有的小修小补他是不肯收钱的。记得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只要放学回来就会到刘家伯伯的摊位上歇一下,这个原因家里人一直不知道。只要我一到刘家伯伯的摊位,他一定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食给我吃。什么话梅、橄榄、陈皮梅等等。夏天的时候,我们放暑假了,我一去准保有一根棒冰吃吃的。每当这个时候,刘家伯伯就会嘱咐我:别告诉你妈!

刘家伯伯一共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在65年去了新疆建设兵团。二儿子初中毕业以后,由于自己的哥哥去了新疆,被分配到牛奶公司当搬运工。第三个是女儿与我同岁,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进了中学,平时我们都叫她刘小妹。一般来说,女儿的外貌习性总是遗传父亲的基因比较多。这位刘小妹也是如此。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与刘家伯伯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高的鼻梁和小小的嘴唇,加上苗条的身材,刘小妹是我们学校里的一朵"校花",难怪刘家伯伯会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家里还有一个阿四头,是个儿子,还在上小学。刘家妈妈在以前是不上班的。解放以后,妇女翻身了,进了一家钢铁厂工作。有时,刘家妈妈会对自己的丈夫发牢骚:"人家都是男人去上班的,阿拉屋里相反的,女人上班,男人在屋里的。"这时,刘家伯伯就会愤愤不平似的骂上一句:"X那,我养你的时候忘记了。我又不吃你的!X那!"

1970年的春天缓缓来到了。这"文化大革命"何年何月才能有个了结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家里闲的百般无聊,不是打打扑克就是下下军旗。当然刘小妹是一定会参加的。刘家伯伯的家在5号楼上的东厢房,我家住西厢房。中间是前楼,住着邮电分局的一位局长。那时,吴局长已经是个"走资派",天天在被监督劳动。以前,吴局长回家见到刘家伯伯总是会客客气气打打招呼。现在大家都自身难保了,见面时只是微微点点头而已。母亲告诉我,1957年的时候,刘家伯伯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据说是对党的公私合营的政策提了意见。这样,我们5号里的楼上,加上我的父亲也是"右派",三家人家都成了"牛鬼蛇神"家庭了。

有好几天不见刘家伯伯出来摆摊了。我问刘小妹:"你爸怎么啦,怎么没见他出来?"刘小妹说:"病了。""什么病?""高血压。""去看了吗?""看了,医生就叫他休息休息,连药也不开,还说对右派分子就是这样。气得阿拉阿爸血压又高了。"

我把刘家伯伯生病的事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听了以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妈妈一边抹眼泪一面说:"等晚一点去看看刘家伯伯。"

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我悄悄地把前几天妈妈叫我去买菜时找回的1角零钱拿了出来。我来到弄堂口的饮食店,买了两个大饼一根油条,还花去了我悄悄积攒的二两半粮票。我把大饼和油条包好,来到刘家伯伯的家里。刘家伯伯躺在床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见我来了,他很高兴。

"刘家伯伯,你还没有吃早饭吧。我给你买来大饼油条了。"我说。

"这怎么可以啊。谢谢你爸爸妈妈。"刘家伯伯有气无力的说。

"嘿,你不要告诉阿拉爸爸妈妈,他们不知道的。"

"唉,你们一家真好。你爸爸妈妈昨天晚上来看过我了。谢谢啊,谢谢!"

我看见刘家伯伯的眼角里流出了一行泪花。

到了中午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看书,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推开窗户一看,刘家伯伯的家里来了许多我们学校的同学。我连忙跑了过去看个究竟。这些同学都是红卫兵,我和刘小妹因为是右派子女是不能加入红卫兵的。好在我们都认识,又是从小在一个里弄里长大的,尽管他们现在都是红卫兵,私底下还是很友好的。

我问一起来的同学"小黑皮":"你们这是干啥?"

"小黑皮"告诉我,他们是奉学校工宣队的命令,专门来叫刘小妹上山下乡的。据刘小妹的班主任说,他的阿爸不肯。今天红卫兵是来教育教育这个右派分子的。

我看见刘家伯伯闭着眼睛,不管红卫兵们怎样大声训斥,他理都不理。吵吵闹闹中,不知是谁打了刘家伯伯。这是,刘家伯伯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的呵斥道:"小赤佬,轮得上你们来教育我。上他妈的上山下乡,你们打死我,我就是不许我的女儿去!"

"打到右派分子!"

"谁破坏上山下乡就打到谁!"

红卫兵们喊起了口号。

刘家伯伯的脸涨得通红,他颤抖着举起右手指着带头喊口号的说:"X那,我,我破坏?我……。"

轰然一下,刘家伯伯倒下了。

刘家伯伯死了。

 

(2)徐家老爹发怒了

上海石库门房子从前门进去就是天井,然后就是客堂间。这里是楼上楼下的人有时聚会的一个场所。再往前走,要么上楼,要么就一直走到灶头间。5号里也一样,灶头间旁边有一间小屋,不到十个平方,据说当年是佣人们住的地方。在石库门里,这可能是居住最为简陋的房子了。灶头间里楼上楼下的人家都占据着一个煤球炉子的位子,到了夏天这里简直是一个大火炉。这居住在旁边的人家是无法再安睡了。于是,徐家老爹一家就在弄堂里安营扎寨了。

徐家老爹早年从江苏盐城逃难来到上海。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在洗澡堂里干为人擦背的活,一直到去年退休为止。老伴没有工作,在家里洗洗烧烧,把徐家老爹的生活安排的舒舒服服的。难怪徐家老爹每天回家以后,在弄堂里摆上一个躺椅,他会悠然自得的哼着扬州小调,喝着小酒,一副美好生活的美景。

徐家老爹自己没有子女。听母亲说,徐家老爹现在的儿子是从孤儿院里领来的。儿子成家以后,生了一个女儿。徐家老爹就把这个孙女领来,一直由他抚养。徐家老爹的孙女叫慧娟,与我一样大。慧娟、刘小妹、还有住在楼梯下的周老师的女儿阿勤加上我,5号里我们四个人是一个小学同一个班级的同学。"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们就近进了中学,四个人被分到四个班级。要说徐家老爹,因为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一员,在我们读小学的时候,还专门到我们学校作过忆苦思甜的报告。那一口标准的苏北话语至今还使我记忆犹新。记得最搞笑的是,徐家老爹讲到旧社会的苦时,还打了一个比方。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一个月挣得工资不够买半个皮鞋"。引得我们在底下偷偷好笑。忆苦思甜的报告结束以后,老师自然要叫我们写作文。同班的同学"小黑皮"居然一字不差把徐家老爹的这句话写进作文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徐家老爹也风光了一阵。先是看见他戴上了"上海工人赤卫队"的袖章。没过多久,说是造反队在王洪文的带领下,在上海的安亭拦了火车。中央文革的张春桥支持他们。徐家老爹手臂上的袖章换成了"上海工人造反队"的字样了。这时,已经没有人请徐家老爹作忆苦思甜的报告了。徐家老爹的袖章在发生着变化,但是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一口小酒,一曲扬州小调还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徐家老爹是5号里唯一的"工人阶级"。他一个字都不认识,可是"阶级觉悟"很高的,他有自己的爱憎分明。66年"文革"开始的时候,邮局的一帮子造反派来揪斗楼上的吴局长。他们在弄堂里把吴局长揪到一张八仙桌上批斗。徐家老爹下班回家看见了,二话不说就把吴局长拉了下来。邮局的造反派马上围了上来,质问徐家老爹为什么不许揪斗吴局长?徐家老爹的回答是:"妈妈的,老吴是好人。这么多年来,为我寄了这么多的信,从来没有错过。这样的人是坏人?操他娘的,瞎搞!"徐家老爹的话把那帮造反派说得一愣一愣的。徐家老爹居然还说:"老吴,走,陪我喝两口!"

后来,听说邮局的造反派跑到徐家老爹的澡堂里去告状。没有想到,这个澡堂里的头头都是徐家老爹的徒弟,差一点就把邮局的造反派的几个人打一顿。吓得邮局的造反派连忙逃走了。事后,吴局长见到徐家老爹就是一个双拳作揖的动作。徐家老爹可神气了,他经常说:"搞到我们5号里来了,我在,没门!"

刘家伯伯死的那天,徐家老爹闻讯后跑上楼大哭了一场。他才不管你右派不右派的事。看见刘家伯伯儿子站在一旁木讷的神情,徐家老爹大骂道:"小子,你老子死了,你他妈的还愣在这里干啥!"也许是在特殊的年代,刘家伯伯家里很低调的处理后事。把刘家伯伯的遗体往火葬场一送,连个追悼会也没开就完事了。徐家老爹知道后,把刘家伯伯的老婆和孩子大骂了一通。

现在,徐家老爹退休了。里弄里的居委会已经叫XX里弄革委会了。居民们把它简称为"里革会"。我们里革会的头头几次三番叫徐家伯伯出任里革会的三把手,徐家伯伯就是不干。他的理由是:这个年头许多事搞不清楚。我还是管好5号里的事就可以了。里革会的人只好叫他当我们5号里的居民小组长,还一再叮嘱他,5号里"牛鬼蛇神"多,你要提高阶级斗争的警惕性。谁知,徐家老爹回了人家一句:"放屁!"弄的里革会的人也无可奈何,因为徐家老爹是里革会在5号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工人阶级"。

这几天,徐家老爹很不爽,有时连扬州小曲也不哼了。他最爱的孙女慧娟要上山下乡了。学校里来动员了几次,碍于徐家老爹是老工人,学校的工宣队的师傅们不好发作。每次来说服徐家老爹,都被他赶了出去。

"勒妈妈的,小屄养的!断子绝孙的事!"徐家老爹才不怕呢。他照样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儿子结婚以后,在一家小学当老师,老婆没有工作。几年下来,生了四个孩子。老大是慧娟,下面是三个弟弟。家庭的负担一下子就很重。徐家老爹就对儿子说,慧娟由他来养。从小,徐家老爹对这个孙女就像女儿一样,供她上学,要啥给啥,无微不至。到老了,退休了,要这个孙女到农村去。这件事徐家老爹怎么也想不通。学校的工宣队叫澡堂的领导(也就是徐家老爹的徒弟)来做过工作;叫里革会的领导来劝过徐家老爹;叫他儿子单位的领导也来过,都不管用。徐家老爹就是这样一句话:不去!

徐家老爹的"理论"是:当年我从盐城逃难到上海,爹妈舍不得。家乡闹灾荒,我们是逃命啊。现在解放了,又不要逃命,干啥要叫孩子跑到农村去?这不是搞得人家妻离子散吗!

有人告诉他,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

徐家老爹说,肯定搞错了。毛主席不会出这样断子绝孙的主意的。

人家对他说,这是真的,是毛主席说的。

徐家老爹还是不信:要么你们叫毛主席来对我说。

儿子来找他,告诉他如果慧娟不去上山下乡,就要批斗自己,不许他再教书了。

徐家老爹发怒了----"我操它十八代祖宗。这些小屄养的,没一个好死!搞来搞去,要吃的没吃的,越搞越混蛋!老子就是不信,共产党这样不讲理。勒妈妈的,想出上山下乡这一招的人该断子绝孙!"

一气之下,徐家老爹把挂在墙上大大小小的奖状全部砸个唏哩哗啦。小屋的地上布满了碎玻璃片。

 

(3)吴局长的老婆疯了

就在徐家老爹骂骂咧咧的时候,5号里楼上的前楼传来了一阵阵越剧《红楼梦》里黛玉葬花时的唱段。忧郁、委婉、凄惨的曲调与徐家老爹粗狂的怒骂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是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人敢唱这些"才子佳人"的靡靡之音?正在灶头间炒菜的吴局长顾不上锅里的菜了,急匆匆的跑上楼来。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在找死啊!"推开门,吴局长急忙想用手去堵自己老婆的嘴。

吴太太一个闪身,两眼直愣愣的对着吴局长说:"宝哥哥,你来迟啰。"

吴太太一定是疯了!

吴太太长的很漂亮。那弯弯的眉毛下一对丹凤眼总是那样迷人。坚挺的鼻梁上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衬托的是一股灵气。说起话来总是轻声轻气的,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我们还是在"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才知道吴太太在解放以前曾经在国民党上海总部当过报务员,解放以后到邮局工作。后来,吴局长作为军代表接管了邮局,同时也"接管"了吴太太。他们结婚以后就生了一个女儿,比我们大一岁,是68届的初中毕业生,叫萱萱。吴局长挨斗的时候,吴太太经常被拉去陪斗。几个回合下来,吴太太就倒下了。住了二年的医院,病没好就叫造反派赶了出来。吴局长成了"走资派",加上有这样一位"有历史问题"的老婆,也够倒霉的。造反派说吴太太是国民党的"潜伏特务",是用色相勾引军代表。但是在批斗吴局长的时候又说他是中了敌人的"糖衣炮弹",被阶级敌人拉下了水。唉,这个年头,随你怎么说都成了真理。吴局长从来就不去与造反派说理,反正你怎么说,他都说对的!母亲说,自从运动开始以后,吴局长一下子老了。现在才50岁的人,头发都白了。

吴太太还在唱着。我们几个都堵在前楼的楼梯口看热闹。吴太太的眼里根本就像没有人似的,一板一眼的唱得津津有味。这可急坏了吴局长。他索性把家门一关,随吴太太去唱了。

等到晚上父母下班回来,我把吴太太的事告诉他们以后,父亲只是摇摇头不说话。母亲说,前几天我就发现吴太太不对劲。老是一个人站在煤球炉前发呆。我告诉过吴局长,吴局长说是为了女儿要上山下乡的事,可能吴太太一下子想不开。唉,这个年头,真是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发生。

吴局长的宝贝女儿萱萱要去黑龙江兵团,可是学校不同意。因为她的家庭出身不好,只许她到安徽或者江西去插队落户。萱萱为此一直想不通,哭了好几回。她会对自己的父母发脾气:"都怪你们,害得我只好去插队。"原来,萱萱已经有一个"相好"的男友,这次去黑龙江兵团。加上兵团是有工资拿得,总比插队要自己养活自己强一些。所以,萱萱怎么也不愿意去江西和安徽插队。可是没有办法,总要作出选择的。这事弄的吴局长伤透了脑筋。这宝贝女儿曾经是他的骄傲,从小在吴太太的教育下,一口英语说得滚瓜烂熟。萱萱还弹了一手好钢琴,小学的时候就经常外出去参加演出。那时,萱萱是我们5号里孩子的榜样。大人们都会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看看人家萱萱,多么有本事啊。"他们见到吴局长和吴太太的时候都会说:"萱萱真的是你们俩的福气啊!"可我们几个都在背后议论,这有啥稀奇的。人家早饭是鸡蛋加牛奶,我们呢是咸菜加泡饭。人家妈妈懂英语,我家阿爸只会讲宁波话、江北话。人家有钱请钢琴老师,我们向阿妈要一分钱都比登天还难。人家是骄傲的小公主,我们一个个是丑小鸭。不能比啊,也没法比。

吴太太是与吴局长结婚后来到5号里的。平时她很少与邻居们交谈。每天出门前总是要对着镜子抹上淡淡的妆,穿上烫得平平整整的衣服,微笑着向左邻右所的人们点头示意上班去了。当然,每天下班回来,同样是向大家报以微笑。回到家,吴太太是从来不出门的。打开5号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听听古典音乐。家务事大部分是吴局长干的,萱萱也帮着吴局长做一些。母亲有时干家务累了会对父亲抱怨说:"你看人家吴太太,多么舒服。家里的事都是男人做得,人家还是局长呢!"这时,父亲只是笑笑,不作任何回答。

最先发现吴太太有毛病的是的母亲。开始,父亲还说,这样的事是不能瞎说的。过了几天,父亲在家也悄悄地对母亲说,看来吴太太是有点问题了。父亲说,早上他去上班,吴太太突然对他说:"宝哥哥你走好啊。"吓得父亲连忙逃走了。

5号里,吴局长对我的父亲一直是很友好的。就是在父亲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以后,他们依然如故。吴局长总是亲切的称父亲"余先生",父亲则一直叫他"吴局长"。夏天的时候,弄堂里坐满了乘凉的人。这个季节才是家家户户相互交流的时候。张家今天吃什么才啦,李家昨天来客人了等等。这样的时候,吴局长总是和父亲一起坐在路灯下,先是把当天的《新民晚报》轮流看完。随后就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没有《新民晚报》了,他们就只好坐着聊天。我们从来不去听他们说些什么,用徐家老爹的话说:"这两个人是知识分子,说得那些事我们听不懂,什么红楼梦白楼梦的。"在夏天的时候,不管天气怎样炎热,吴太太是从来不会到弄堂里来加入乘凉的队伍的。而且她还不许萱萱出门与我们这些小伙伴一起乘凉。母亲说,吴太太和萱萱都是"盘房小姐"。

萱萱终于要去江西插队落户了。好在是与楼下的二房东爷爷的孙子大宝宝一起去的,这样好歹也有一个照顾,毕竟都是5号里的邻居吗。

那天晚上,吴局长突然来敲我家的门。父亲起床开门后见是吴局长就问什么事。吴局长一脸抱歉地说:"余先生,帮帮忙,萱萱的妈妈病得厉害,要去医院。"父亲连忙说:"快去,快去,不要客气。"母亲见状也一起跟了出去。

第二天,我得知吴太太在精神病医院住院了。医生认为她是受了极度的刺激引发的精神分裂症,这种病要好起来很难。萱萱整整哭了一天,她不停的说,都是为了我啊,都是为了我啊!为了什么呢?吴局长告诉我的父亲:"就是从女儿要上山下乡开始,她一直想不通。整天闷闷不乐,我现在自身难保,结果出事了。唉!作孽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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