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博拉是天灾也是人祸 作者:董学仁


 

埃博拉是天灾也是人祸

1976年,非洲中部热带雨林的边缘,有一个棉花加工厂保管员病倒了,几天后七窍出血。据说他没有去医院,死在自家院子里的吊床上。他是一种特殊病毒的首例牺牲品,后来他的坟墓被来自世界各国的医生们不止一次地参观过,并且他们相信,这个人死去之前,身体里的骨头还是好的,其他器官化作了粘稠血水。

人们记得他的名字,叫俞·吉。这仿佛一场战争从酝酿到开始,或一场政治风暴席卷而来,第一个人遇难而死成了重大事件,以后大批死去的人,不过是越来越多的统计数字。

俞·吉所在的地方太惨了。

他的同事、同事的朋友圈和情妇们,以及其他被新病毒袭击的人都突然发病。疾病又蔓延到东面一个小镇,而那个镇上有一家医院。

“它如同一颗炸弹击中了这家医院。病毒使马里迪镇上的这家医院变成了停尸房。它从一张病床跳到另一张病床,杀死前后左右的病人。”美国作家普莱斯顿说。他描述埃博拉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在1990年代震惊了全美国。一份报纸的书评说,这本非虚构的《高危地带》,比任何科幻恐怖小说都更加恐怖。

这部书写道:“显然医护人员给病人们注射时使用了脏针头。病毒通过针头在医院里蔓延开来,然后击中了医护人员。在某些情形下,医疗系统可能会强化病毒的爆发,就像透镜会把太阳光聚集到一堆易燃物上一样。”瘟疫突然结束了。人们没有捕捉到这种陌生的病毒,也没有来得及为这种病毒命名。据说,这种苏丹毒株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五十,与中世纪的黑死病致死率相当。也就是说,遭遇它的人中有一半会快速失去生命。后来的医生们发现,它是埃博拉病毒的一种亚型,而且杀伤力较低的那种。换了另一种,致死率会达到百分之九十。

苏丹的经济并不算太糟糕,它的总统正在效仿苏联的国有制,确定了一个宏伟计划,要把苏丹变成非洲粮仓。但他执政十六年后被赶下台的时候,只留下一个贫穷、饥饿、战乱的国家。1976年,从夏天到秋天,政府实行封闭政策,让肆虐了五个月的病毒危机不为世界所知,也就不能被人类已有的医疗技术加以控制。普莱斯顿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就把苏丹发生的事情与一颗原子弹秘密爆炸相提并论。

他在《高危地带》中几次说到的脏针头,与贫困一样,推进了病毒传播。许多非洲国家实行不好的经济分配制度,财富在极少数人手里,国家是贫弱的,与民众有关的社会支出更少得可怜。医院里挤满了病人,药品只有几种。护士们一天只有几个针头可用,实在钝极了才换一个。

普莱斯顿写道,“当病毒蹂躏这家医院时,幸存的医护人员惊慌失措,逃进了树丛中。这也许是他们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因为这样就终止了脏针头的使用,而且腾空了医院,有助于破坏传染链。”

《探索与发现》是一部严肃的纪录片系列,其中一部片子展示了人类对付埃博拉的尝试。它的解说词告诉我,这种病毒潜伏在丛林深处,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很可能就是《圣经》中记载的瘟疫。

你和我生存在当下,看不到历史,看不到文明与繁荣多次被病毒打断。我记得,最早前往非洲追踪埃博拉病毒的一位美国科学家说:“也许在病毒的世界里,我们才是入侵者。”他说的是人类对自然界无休止、非理性的入侵,逼得病毒无处藏身。

谁也无法解释,在非洲中部丛林藏匿了几千年或者亿万年之久的埃博拉病毒,为何在1976年向人类猛扑过来。苏丹病毒爆发两个月后,五百英里之外,一个名为本巴区的扎伊尔丛林,遭遇了更大规模的瘟疫。

这是一块热带雨林区域,散落着一些村庄,并由埃博拉河提供水源。埃博拉病毒的名字就来源于这条河,它是刚果河(扎伊尔河)的一条支流。1976年9月,埃博拉病毒在靠近该河上游源头的一些村庄同时爆发。它似乎从天而降,感染每十个人便会杀死其中的九个。

不幸的是,那时也是扎伊尔(后来改名为刚果民主共和国)的人祸泛滥时期,总统蒙博托长达三十二年的独裁统治,刚好进行了一半。他以一半是神、一半是酋长的身份统治他的国家,是非洲现代史上最残忍的三大暴君之一。社会财富多半被独裁者及其亲信侵吞了,国家陷入灾难,民众苦不堪言。病毒肆虐时期,蒙博托封锁疫情消息,还命令军队用路障封锁本巴地带,对试图逃出的人开枪射击。

普莱斯顿的《高危地带》写到了一件事情。前来调查和救援的世界卫生组织医生,面对的是特别腐败的官僚体制。“小组里一位比利时医生知道怎样处理这种情形。他摆出一副夸张的姿势,把一个黑色的航空飞行员的包裹拿到桌子上。然后他把包裹倒过来,几叠钞票掉了出来,在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让众人眼前一亮。”接下来,“这名长官捧起钞票,发誓他会通力合作,连同在他的管辖之下的政府的全部的广大资源——他还借给他们两辆路虎越野车。”这个场景我很熟悉,甚至像我的亲历和目睹。我想起来,我在另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中读到了同一个场景。那部书的名字就叫《埃博拉》,它写到的事情,比《高危地带》更加恐怖。

《埃博拉》作者是克洛斯博士。他在扎伊尔从事医疗工作十六年,还在1976年指导了赶来救援的国际医疗小组。他写了这部书,见证了这场病毒肆虐的狂暴以及惨剧中的人性面貌。

我在书中读到,扎伊尔政府像大部分独裁专制政府一样,对外封锁疫情消息,阻止国际救援。

疫情的消息,很不容易传给外面的世界,是教会医院传出去的。

那所教会医院,是整个疫区唯一的医院,建于扎伊尔的殖民地时期,有几幢低矮的粉白色的建筑物,有水泥砌成的墙壁与波浪形的锡制屋顶。后来,扎伊尔人独立,比利时人撤走,但教会神职人员和医生护士留下来,用募集到的资金为扎伊尔人治病。

埃博拉病毒在医院附近的村庄爆发。它杀害了最初的感染者,然后迅速转移,杀死病人的家庭成员和医生护士。我的心砰砰跳着,感受着书中描述的悲壮与崇高:教会医院里,很多医生死了,但活下来的人继续抗争,一步也不退缩。

他们和她们,医生和护士,在孤独无助的绝境里拼死作战。

我看到这部书时,已经四十多岁了,正在一家电视台里工作,制作那些能被官方意识形态允许播出的节目。我忽然发觉,比起非洲丛林里那些医生护士,我的工作失去了意义,仅仅是维持温饱的一种方式,并且我的年龄大了,重新学一门医疗知识,当一名救人苦难的医生,已经来不及了。

这让我难受了一段时间。

我无法理解的是:1970年代的埃博拉为什么退回丛林深处,为什么与人类休战二十年之久?而这二十年里,人类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情,没有做好应对它再度肆虐的准备。

在阅读中,我看到一些相似的事情。非洲丛林的艾滋病毒也与人类休战了一代人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人类同样没有做好准备。

阅读不是一件坏事。我起码了解到,无论饥荒还是疾病,都与人祸息息相关。用我的比喻来说,不好的社会思想、不好的社会管理是一种更厉害的病毒,蔓延在人类之间。在那种病毒侵袭中生活的人们,百般痛苦,千般无奈。

阅读让人成为历史中的一部分。

在读了《埃博拉》之后,我看现实的目光也像在看历史,比如,接下来不久SARS病毒从中国开始向有华人的地区扩散,开始时官员与媒体都想遮盖它的存在。这让很多人都不理解,社会怎么是这个样子呢?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在我读过的书中,那些事情早已发生过了。

                                                                    2014-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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