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十年(九)】:猪圈隔壁是宿舍·针线活·紫黑色的双手·电报!电报!!电报!! 作者:在陋巷


 

【北大荒十年(九)】:

猪圈隔壁是宿舍

原标题为《宿舍隔壁是猪圈》;“溪边竹人”兄建议应更名为《猪圈隔壁是宿舍》,这才名副其实。一语点醒梦中人!陈老师所言极是,特作改正,并向陈老师致以深深的谢意!

(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在四连干活,住的那一栋房子,西头一半是猪圈,东头一半是知青宿舍,中间就隔一堵土坯墙。

知青宿舍有幸和八戒结下不解之缘,至少有两个特点:

一是动静大,用现在话说,就是有“噪音”。有一句形容词说“杀猪似的叫唤起来”,其实这句话并不完全对。夏锄大会战、麦收大会战、国庆、过大年,需要改善伙食了,这时候食堂逮一头大肥猪,四蹄捆紧,杀猪刀在它眼前比划,这畜生好像知道知青的开心之日,就是自己的难受之时,死到临头了,挣扎,“杀猪似的叫唤起来”,是对的。问题是这家伙,不杀它的时候、好吃好喝的伺候它的时候、它自己拿猪圈当敬老院的时候,也叫唤,饿了就不停地哼哼,没个消停的时候。有时候我们睡到半夜,这畜生不知怎么回事,也“杀猪似的叫唤起来”,这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瘆得慌,搞得劳累了一天的知青时不时的被这嚎叫之声所惊醒。

二是味难闻。宿舍挨着猪圈,冬天还好一些,夏天那个味,能把人熏死,只不过知青“与八戒邻,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矣!分场的猪号牛圈马厩是挨在一起的,到处都是猪粪、牛粪、马粪,成群的瞎虻。一下雨,一片泥泞,根本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粪水,走道一步一打滑,摔一跤能臭好几天。北大荒的猪,好像还爱在粪水里打个滚,有一句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浑身“埋了沽汰”的小猪,还爱到处撒着欢地乱跑。在没有油水的日子里,它们总给知青带来不着边际的遐想和企盼——真的想不起来,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下,当年的我们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上海知青小祝,是车老板子,干活又麻利又勤快。一天大清早就起来套车准备上山拉柴禾去了。一会儿职工老张头风风火火地闯进宿舍,吵吵巴火地喊“小祝——!”“小祝——!”他一看小祝的炕上没人,奇了怪了,自言自语道:“小祝咋不见了呢?”大家伙都被他吵醒了,有人就搭话了——

“张大爷,小猪在隔壁;你们家的小猪跑丢了,也不能往我们知青的宿舍里找呀!”


(中)

知青住的这半栋宿舍,倒不是南北两铺大炕,它就南面一溜炕,北面是走道。

这栋房子可有些年头了,四下漏气。入冬前虽说也曾经又给它抹过一层大泥,但在零下二十几度、三十几度的严寒之下,能顶什么用呢?我们待在宿舍里,常常如三九天穿单裤——抖起来了。当时,非常羡慕前面一栋房子的兽医室,小火炉成天通红通红的,室内温暖如春,窗户玻璃总是透明的,哪像我们宿舍的窗户玻璃,成天挂着霜?

宿舍也烧炉子,白天都在外面干活,通常是在收工前烧,能热乎一阵,慢慢地就凉了、冷了——哪有这么多的柴禾可以可劲地烧呢?

好在土炕还有点热乎气儿。

在农场看过电影《创业》。大庆石油会战初期,“青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干部工人住在拉合辫干打垒的房子里,都戴带着皮帽子睡觉,每当看到这一幕,知青都不住地点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觉得特别真实,感同身受。

冬天,我们经常戴着皮帽子睡觉,不是瞎白活。屋子冷,脱下的棉袄棉裤都一股脑儿地压在被子上,显得厚实一些,脸露在外面还冻脸,埋在被子里吧。后半夜,外面零下二十几度、三十几度,宿舍里肯定在零下了,呼出的热气很快在被子上面结成霜,早上叠被子的时候都硬硬的,能发出声响;铁丝上的毛巾邦邦硬,直的;脸盆里的水冻成了冰坨子,甚至连牙膏都冻住了,挤不出来。四连连长老牟头,有一次早上到宿舍来,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老泪纵横,坐在炕沿上久久没说出话来... ...一天,天实在太冷了,过了吃早饭的时间,我们还瑟缩在“冰窑”里,其实早就冻醒了,睡不着,也爬不起,个个蜷成一只虾,真正做到了“睡如一张弓”。职工老张头过来招呼我们起来干活,一看,还躺着,半开玩笑的说:“小杜啊,咋地啦?和炕冻一起啦?”小杜是天津知青,嘴皮子是何等的利索,马上答道:“马上就起,我正要到马号里去暖和暖和呢!”


(下)投火自尽的耗子

知青住的这半栋房子,冬天像极了冰窖,全指着能有个热炕睡觉了。知青小祝挺能干,他是车老板子,卸了车还经常捎一抱柴禾回来,多添一把柴,尽量把炕烧得热乎一些。他不仅大车赶得不错,烧火也是一把好手。行家一伸手,就知道有没有。只见他左一摆弄,右一拨动,炕火就熊熊的着了,看着都觉得暖和。

有几天,炕洞老倒烟,柴禾有气无力的在炕洞里燃着,炕总也烧不热。冰窖加凉炕,宿舍更加“冻人”,知青度日如年。

跟老牟头一说,老牟头挺爽快,马上安排农工来检修。

农工在炕洞里点了一把柴禾,就感觉不对劲,判断道“堵上了!”掀开炕席就凿炕面,探头一瞅,啧啧嘴道“那还不堵?”伸进一把铁勺子就往上“擓”(音同快,第三声),你猜怎么着:“擓”上来大半脸盆粮食山货!大家伙一看,花色还挺齐全:饭豆(又称芸豆)、大豆、榛子,红色黄色咖啡色,色香味都有了,还搭配得挺齐全,啥都有。“这不是耗子攒下的冬粮吗?藏的地方真好!怪不得采来的榛子少了好些,怪不得夜里常听到耗子磕榛子的动静!”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觉得新鲜。农工“擓”净了粮食山货,烟道畅通了,又重新糊上炕面,点一把柴禾试试,那火势,呼呼的!
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发生在下午!

因为炕面有点湿(有一小块是新糊的),炕一直烧着,炕洞红通通的,炕面冒着热气。下午,突然一只大耗子在炕前来回急窜,也不怕人,绝望地吱吱乱叫,如是者三,叫着叫着,兴许是气糊涂了,它竟然一头窜进通红通红的炕洞里、投火自尽了!

这多半脸盆粮食山货,指定是这只耗子从秋天就开始“划拉”下的过冬口粮。宿舍外是厚厚的积雪,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北大荒的冬天才刚开始不久,冬天来了,春天还远着呢,明年四五月,那才是北大荒的春天。耗子是最有灵性的动物之一,难道它知道,砸了它的饭碗,没有了食物,就得饿着。总不见得去和小猪抢猪食吧?猪口夺食,那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小猪也不是省油的灯,冷不丁就可能要被拱个仰八叉?白天露面,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夜里出来,猪食的残汤剩羹早就冻成冰了!再说了,耗子也吃不惯那汤汤水水的猪食呀。它吃的可都是精品,是知青回家探亲要捎带的东北土特产呀。难道它绝望地知道,它迈不过今年冬天这道坎了吗?难道它绝望地也知道,饿死也是死,投火自焚也是死吗?... ...

 

针线活

在我“收藏”的下乡物品中,有一个针线包,军绿色的,里面放有针头线脑。每当我翻箱倒柜看见它时,总要拿起来端详一会儿,就会想起在农场笨手笨脚干针线活的往事。

说来不怕寒碜,当年下乡时,家境不好,一个字:穷!到北大荒去,说得豪气一点,是“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但自个儿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这不是中学里时间短暂的“学农”,那有点像秋游,有点像“农家乐”,十天半月就能回家。这一回,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的,是修地球去的。“这一去翻山又过江,三年两载呀难回还”,所以,带的衣物,也有一两件是有模有样的,更多是打了补丁的旧衣服,要当农民了嘛。引以为豪的是“发的”绿色棉大衣、棉袄、棉裤,里外三新。

我们分场的荒友,大多和我差不多。出工时所穿的衣服,没有不打补丁的!区别只在于补丁的多少,是手工补的,还是用缝纫机补的,仅此而已。如果哪位裤子屁股上补上一大块,圆圆的,用缝纫机密密麻麻的“踏”上一圈一圈的,很是夺人眼球,大家伙管那种补丁叫“唱片”。

干农活,挺费衣服: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裤脚管常常沾上球状带刺的植物;割麦、割大豆,割到后来是跪着一条腿割;还有挑水、扛包、抬草;等等、等等。衣服常有破了的时候,掉个扣子、开了线、剐了一个三角、磨了倆窟窿,常事儿!当年缝纫机在城里都是稀罕物,得凭票,农场哪有?

“小生三年之前才十五,衣服破了自己补”。有空时就拿出针线包,赶鸭子上架,穿针引线,学缝补!我是个粗人,小小缝衣针在捏惯了镰刀锄把的手里并不怎么听使唤,常常一不留神左手就被戳一下,一咧嘴,一龇牙,一个鲜红的血珠子!

十年的独立生活,终于修成正果。恕我斗胆说一句,后几年我的针线活儿,绝不亚于大多数女同胞!我钉的扣子,针线是钉成“口”字形的,不像一般的“十”字形那么易磨、易掉;我缝的被子,针脚是与被里条纹一溜齐的;我打的补丁,尽量找颜色接近的,不那么扎眼的,比起李玉和光彩照人的铁路服上的补丁还漂亮一些;我把破衣服尽量拾掇得好一些,不希望整的像个“三劳改”似的。

我最得意的是曾经补过军便服的整个肩部,左右两肩都磨破了。花了休息天整整一个下午,才大功告成:剪裁得当,针脚细密,平整服帖,真的可以不谦虚地说天衣无缝。可惜这件衣服在最后离开农场时连同其它杂物都一古脑儿送人了——现在我有点怀念这件破旧的衣服,因为它记录了我在农场的一段艰辛岁月,如果保存到今天,我想,指不定知青博物馆肯收下它!

 

紫黑色的双手

在农场的第一年冬天,我的双手就被冻坏了。

干农活,没有一样是用不到手的。东北有一句话说“长手就会!”,它既说明任何农活都可以学会,“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也是对知青的一种调侃,它的潜台词是——你咋就那么笨呢?!

俗话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可惜这主要说的是南方。北大荒的冬天,根本不用到“一九二九”,早就“不出手”了。但冬天干活,戴棉手闷子总觉得不得劲:戴着那破玩意儿总有隔靴搔痒的感觉,没有赤手空拳利索,再说了,活儿干着干着就觉得热了,手心出汗,摘了吧,“该出手时就出手”!光手干活,倒是挺利索,但不知不觉就冻伤了。

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啥也不懂。冻伤的双手木了,发白,没感觉,回到宿舍就用温水泡上,当时还觉得挺舒服,可没到晚上就给你好瞧的了,奇痒无比。那一种痒,是叫人发狂的痒,挠吧!越挠越痒,越痒越挠,双手肿起来了,捏不成拳头,一宿没睡好觉。过了几天,双手发紫发黑,肿得像两个二两的馒头。干活只得老老实实地戴着棉手闷子,单手套都戴不进——手背肿得太高了!

这才知道为什么有一句话叫“拿不出手”!紫黑色的双手尽量藏着掖着,羞于示人,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敢亮出来献丑。

有一回我在龙镇邮局办事,填写单子的时候不得不露出了紫黑色的双手,旁边有几个不认识的哈尔滨知青(听他们对话,好像是龙镇农场的)一见,相互交流着眼神,摇着头小声的嘀咕:那小子的手完了!我自惭形秽,赶紧办完事逃了出来。

后来当地人告诉我,冻坏了千万不能用温水焐、热水烫,那样的话不就是要把手烫熟了吗,还有个好?冻伤了,就要以毒攻毒,要“拔”,用干净的雪来擦。

打起小我们就知道“我有一双万能的手,样样事情都会做”。“样样事情都会做”的前提是必须“长手”,“长手就会”、“长手才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双手真要残废了那可就惨了!

室外干净的雪满世界都是,隔三岔五的也总下雪。得空我就捧一把雪,替换着擦了左手擦右手,擦了右手擦左手。积雪冰凉彻骨,想到这样做是为了要保住双手,再冷也得咬牙坚持。擦到后来,雪化成了水,再捧一把,继续擦,直到手不冷了,微微有发热的感觉。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紫黑色的双手才慢慢的缓过来。

 

电报!电报!!电报!!!

时间过得真快,眼瞅着“冬至”将至,数九寒冬开始,在北方有“冬至大于年”的说法,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通讯员小石头从“蹦蹦车”上跳下来,提溜着个大包,匆匆地往队部走去,迎面正好碰见王主任走出来。“王主任,今天有一份电报!”“哦?”王主任愣了一下,“谁的?”“知青小张的。”“啥事儿?”“他爸病危了!”小石头掏出电报给王主任看,电文就五个字:“父病危速回”。

王主任皱了一下眉,心想,这可是大事儿!一会儿研究一下,让他拾掇拾掇,赶紧回家!

小张接到电报,倒没怎么慌乱,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一大早就往龙镇火车站赶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通讯员小石头从“蹦蹦车”上跳下来,挎着个大包,径直往队部找王主任。“王主任,王主任!今天有三份电报!”“哦?”王主任愣了,“都谁的?”“知青小李、小赵,还有——小刘的!”“都啥事儿?”小石头掏出三份电报,王主任一看,电文都五个字,两份“父病危速回”,一份“母病危速回”。这可咋整?病危都赶一块儿了!

队部的灯光亮到九点多。

第二天,小李、小赵、小刘喜滋滋地回家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通讯员小石头从“蹦蹦车”上跳下来,背着个大包,刚要一溜小跑,抬头一见王主任正站在队部门前的台阶上,“咋的,今天又有电报?”“今天有七份!”“我看看!”王主任一看,电文都五个字,两份“父病危速回”,五份“母病危速回”。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母亲的身体都不大好,“病危”的人数占了绝对优势。

队部办公室烟雾弥漫,队干部抓瞎了,犯了难:“父病危”、“母病危”的,相隔几千里地,按人之常情,可以也应该准假让知青回家,再见“病危”的父母一面;你不放他(她)回家,万一最后一面都见不上,知青后悔一辈子,记恨干部一辈子,那可咋整?但连队不是没有农活呀;这电报也太可疑了,说好了似的一起来,说好了似的一起“病危”。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让孩子回家,不惜诅咒自己。都是五个字,连个瞎话也不会编,要过年了就病危,你倒整点新鲜的呀?五个字,三毛五分钱(记得当时电文0.07元一个字),三毛五分钱就要把连队的人心搅散了,想把连队搅黄了咋的?

队部的灯光破例的一直亮到十一点多,好像是决定一个也不批。

上午十点多,小石头爬进“蹦蹦车”驾驶楼,又到场部邮局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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