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那些被湮灭的思想者 作者:乔海燕


 


【纪实】:

那些被湮灭的思想者

1968年夏天,下乡前。终日无所事事。从同学家借了一本小说,乔万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斯》。我看完之后,推荐给妹妹,以后此书便不知去向。

一日,去一位话剧导演家闲聊。导演消息灵通,即使文革期间,对本地文化界各种八卦、新权贵者动向、红色坤伶轶事,也了若指掌。他对我说起,当下本地区流行一本小说,读者蜂拥,竟至排队。前几天,导演去看望一位“靠边”的老革命,老革命刚刚拿到此书,正手不释卷,连夜攻读,见导演来,开谈便说此书,眉飞色舞,导演见状马上申请排队,估计还得几天才能轮到。

我一听说有好书,就打听书名,表示要排队,等等不要紧,只要能轮到。

导演说,此书黄绢幼妇,风华绝代,书名斯巴达克斯。说着,便对我讲斯巴达克斯历史。导演思想活跃,屋子里挂着两幅黄巢的“咏菊”诗。

我一听斯巴达克斯,马上想到我家走失的那本书,坐不住了。回家找妹妹拷问,果然,她把书借给了一位好友白同学。白同学拿到此书,挑灯夜战,看了一遍不罢休,又看一遍,如是者三,仍不罢休,又向别人推荐,这才形成本地流行热。

半月后,白同学亲自把书送来还我,连连抱歉。说到此书受人追捧,现在不能排队了,又惋惜。

白同学,女生,比我高一届,是我家常客,很熟悉。

等白同学离去,我连忙翻看书页是否有缺失。在斯巴达克斯与情人范莱丽雅会面的一节,范莱丽雅希望斯巴达克斯带着她,两人寻找一处隐秘世界,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斯巴达克斯听后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在这句旁有一行批语:爱情与政治的距离。

批语用红色圆珠笔,字体娟秀,是白同学的笔迹。我看了便吃惊。在那样的年代,一个中学生,而且还是女生,写下这样一句批语,肯定是异语,是非无产阶级思想。我虽不懂爱情与政治的关系,但也隐隐感到,白同学这句批语所包含的意思,已经不在这本书里,她看这本书时,思想已经飞到书之外了。

这句批语后来被几个男生看到,都赞叹,自叹弗如。有人说,早知道白同学是才女。其中一个世故者,以为我与白同学要好,悄声劝我趁早拉倒,说,这个人有这样的思想,你是跟不上的。

后来,我知道白同学经常与几个文艺界的大朋友来往,有一个小圈子,她在其间可能是信使或是联络人,肯定会参加一些聚会。其中一位文艺人,我也认识,有才华,摄影、吟诗、文学,皆为兴趣所在,除胡乱应付主流外,多余精力就有些自己的活动。那时候的人没有什么防范,来往多了,就被有心人注意。现在看来,这个小圈子很可能就是在一起聊聊,交换些各自搞到的查抄书,交流读书体会,等等。

一天傍晚,我自己在家。突然,白同学来,当时屋里黑着灯,她悄没声开门进来,我才发现。她进来后,摆手叫我别说话,也不叫我开灯,就那么静静坐了会儿。她从随身带着的一个书包里拿出一卷纸交给我,悄声说,先放在你这里。说着要走。我看她行动诡异,问,你去哪里?

她指了指旁边一座楼,我知道,那位有才华的文艺人就住在那里。

等到我下乡时知道,白同学被分配继续上学,念高中,恰好分到我们学校。

我下乡后,听说白同学与几个同好,还有一些校外人士,一起组织了读书会,听说是讨论毛泽东思想。我们下乡的几个同学在一起议论起来,有人还说,毛泽东思想怎么能讨论?走邪了。第二年开始整516,白同学的读书会就被勒令解散。那年夏天,我从农村回家,到家后才听说,那位文艺人不堪清查516重压,跳楼殒命。我忙问白同学下落,回答是,被公安传去训斥若干日子,放出来了,现在在家闭门思过。

我找了一个傍晚,独自去白同学家看望。果然,她在家面壁独坐。她见我来,很高兴。我们说了会话,白同学叹气,说,你只能和大家一样生活,你想不一样,看自己想看的书,和几个朋友在一块儿说话,都不行。我告诉她,我们在乡下比较自由,议论不少事情,也没有人管。她听了很羡慕。说,看样子,你下乡这一步走对了。

再后来,我就与白同学失去联系。等再见到她,已是1976年以后,她已经有夫有子了。还带着到我家来,很愉快的样子。再后来,听说白同学去外国了。大家都不可理解,丢下丈夫和儿子,四十岁的老女人,去外国干什么?我听说后却能理解。

表面看,她追求的是物质,实则还是精神和思想在心里起作用。但是,那思想偏偏遭遇洪荒年代,没有发育成熟,或是走了样,随风飘荡了几年,待有了机会,便披着物质的外衣出现。

中学时,班里有一位田同学,出身工人家庭,个人积极进步。在调皮捣蛋学生兴风作浪,其他同学都沉默不语时,能挺身而出,或呵斥捣乱者,或主持公道,颇得老师赏识。后来,被定为培养对象,当了班干部,又入团,又出席市里各种表彰会、先进会,又到各地参观、游览,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当然,也是我羡慕的对象。

有一次,我买了两张电影票,请田同学看电影《雷锋》,借以表明我要向他学习的意向。散场后,我们一起回家。路上,田同学突然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电影。我听了正吃惊,他又说,不是不喜欢雷锋,是不喜欢这个电影。又说,雷锋一定不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田同学还是当上了团支部书记,在市里、区里都是优秀。逢到光荣时刻,学校的光荣榜总有他的照片,借以表明毛泽东思想育新人,表明无产阶级教育方针正确。

文革开始了,班里有一些人带头造反,指责学校是国民党和赫鲁晓夫掌权,培养出田同学这样的修正主义的苗子。他们把田同学拉出来批判。田同学在批判会上诉说家史,陈述对共产党热爱,听者莫不动容。几个造反者狼狈不堪。

隔了几天,田同学拿了一叠红格稿纸找我,说,给教育厅写了信,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提出教育改革的几条意见。他问我,愿意不愿意看看,同意观点可以署名,再纠集几个人,大家一块送到教育厅。

我看了那封批判信,基本是毛泽东与王海容谈话的思路。因为当时没有看过那个谈话,因此,觉得信的内容颇新颖,便毫不犹豫在上面署名。随后,又约了几个同学,一块把信送到教育厅。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田同学不是那种“优秀团员”、“三好学生”样的人,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与我们都不一样的地方。有时候细细想起,他所说所做,与我们平时所学,听到或者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

等到我们这一届毕业分配,下乡、进厂、继续上学,田同学又遇到叫全校人都大吃一惊的“艳遇”。一家保密单位到学校招收政治可靠的学生,在看了所有学生档案后,选中了几个学生,其中有田同学。

当时,我已经被确定下乡。一天,我和田同学在校园遇到,我们默默围着校园里的一片花园溜达,谁都没有说话。田同学几次看我,眼睛在近视镜片后面闪着热情的光,似乎是想鼓励我。我没有开口,他终于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他送我一支钢笔,说,这是运动初期给教育厅写信那支笔。

后来,听说田同学去的是一所监狱,到那里去充当一种负有特殊使命的看守。

我下乡以后,有时与几个同学在一起议论起天下事,议论起社会,争得面红耳赤时,我便想起田同学,也不知道他此时在哪里?若能在我们这一党,定会有不少见解,碰出思想火花。我把田同学的事、为人说给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同学们,大家静了一会,都为他惋惜。

又过了几年,我听说田同学被那家保密单位遣送回家,就地安置工作。原来,田同学在单位组织了一个学习小组,说要学习马克思主义原著,学着学着就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分叉了,他又好较真儿,遇到不同意见就缠着和人家辩论,要说服人家。单位领导看着害怕,想,叫他来看监狱里的人,这下可好,他自己快进去了,趁早放出去吧,别在这里惹事。

后来,有同学告诉我,田同学还俗后,轮换几个小单位,还去了报社,终于也没有什么作为。说,他老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自己独来独往,和单位群众、领导合不到一块。

后来,又有人对我说,离婚了,自己过,什么也搞不成。

至于他曾经有过的那些思想,或者说不叫思想,那些像萤火虫一样微微闪亮的内心想法,既没有成长、发育,也没有留下点滴痕迹。而且,时至今日,谁也不曾想到,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些可能会成为思想者的人。

                                                                       201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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