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十年前你看我那一眼 作者:海若


 

只是因为十年前你看我那一眼

昨天晚上,看见QQ上转发了一份倡议书。我校一位入学还不到一个月的新生,在军训时突然晕倒。被送到医院检查,接受手术后,于10月3日出院。但10月5日晚,又突然出现便血情况,送至医院查明为动脉大出血,到达医院是已是失血性休克,经全力抢救保住了性命,至今仍在医院ICU(重症监护病房)接受治疗。校学生会因此发了倡议书,呼吁全校师生给予关注和援助。这位同学姓柳,来自贵州瓮安贫困农村,幼年丧父,母亲是文盲,体弱多病,为供养儿女读书历尽艰辛。小柳勤奋好学,成为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乡亲们以他为骄傲,最后还是由乡亲们凑了点钱送他来重庆读书。

倡议书后面还附有两张小柳的照片。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头上挂着输液瓶,鼻孔里插着氧气管。

看见这两张照片和关于小柳情况的报道,我立刻想起保存在电脑里的另外几张照片。

那几张照片是十年前在小柳的家乡拍的。当时我应卫生部邀请,作为中方专家兼翻译,参加一项世界银行援华贷款项目活动(该项目是以改善中国贫困农村地区基本卫生服务为总目标的大型项目,简称卫生八项目),陪同一批外国专家去贵州省实地考察。

虽然贵州和重庆、四川、云南都在西南地区,并与我的家乡重庆相邻,但是我去得很少,只知道它是一个贫穷落后的省份。关于它,印象较深的大约有以下几件事:

一是小学课本里的“黔驴技穷”,“夜郎自大”两句含有贬意的成语;二是毛泽东写的那首娄山关诗。开头两句就很沧桑:“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结尾两句仍然有些悲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三是改变中国共产党乃至中国历史的遵义会议;四是神奇壮观的黄果树大瀑布;五是传说中周恩来最喜欢用来宴请外宾的茅台酒。

除此以外,似乎就没有更多东西了。

那次考察,我们在贵州工作了半个多月,去几个国家级贫困县做了重点考察。那是我对它了解得最多的一次。我们听取了省、地、县政府官员的汇报,查看了大量文件资料和统计数据;又到县、乡、村最基层的医疗卫生机构做现场调查,最后还到边远山区村民家里,和当地农民屈膝谈心。

和我到过的其它省市相比,我记得当时贵州贫困山区的医疗卫生条件是相当差的。普通老百姓的健康水平也很低。我看见和听到的很多细节都记不太清了,但是有一个真实故事却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那是在考察一个乡镇卫生院时,一位姓谭的乡村医生告诉我们的。

当地一座高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对十分恩爱的年轻夫妇,双双去深圳打工,辛辛苦苦数年下来有一点积蓄,同时也有了爱情结晶,临产前一月,也快过年了,小两口儿欢欢喜喜回乡,准备把孩子生了,等孩子长到半岁就留给婆婆带,两口子再去南方打工挣钱。

一天晚上,产妇突然肚痛难忍,估计是要生了。婆婆就按当地习俗去附近山上叫了个接生婆来帮忙。接生婆来了,产妇被她折腾了半天,孩子始终出不来。看见妻子痛得死过去好几次,丈夫急了,提出要把她送乡卫生院。家里人见已是半夜,外面又下起了雨,山上不仅没有公路,山路窄得只能容一人行走,还有好几处悬崖断壁,怕在路上出问题。就央求接生婆再想想办法。

接生婆沉吟半晌,突然灵机一动,吩咐立刻去外面各邻居家找四五个壮汉来,越高大越好。家人有些纳闷,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时间紧急,顾不得细问,只好出去叫了几个男人来。因为村里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找来的几个人都不算特别高大。

接生婆看看,摇了下头,就说试试吧。她叫四个男子把产妇从床上赤条条地架起来。两个人抓住产妇左胳臂,另两个人抓住右胳臂,把她向空中猛地抛起来,然后同时发力,把她狠狠地向地下砸下去。听起来,这个动作很像是在上世纪修路筑坝工地上常常见到的人工打夯。不过,现在中间那个夯不是一块大石头而是一个大活人(她肚子里还有一条已经成人形,瞬间就要呱呱坠地的小生命)。按接生婆这个颇有创意的思路,这个婴儿长得太大,妈妈子宫口太小,所以出不来,于是她想利用牛顿的惯性定律,借把产妇当夯石向下冲击的暴力把这个不听话的婴儿像石头一样从妈妈肚子里活生生地里挤出来!

谭医生当时不在现场,也不知道产妇被打砸了多少次夯,只说打砸到最后,连四个壮汉也累得精疲力竭,但是除了产妇脚下的地面上一大滩鲜血,婴儿还是没有露面的意思。那个可怜的丈夫一直跪在地上,杀猪一般嘶叫哭喊。夜半三更,四个大汉“嗨哟、嗨哟”的打夯号子声,伴着另一个男人呼天抢地的嚎叫声在漆黑一团的深山中回荡,惊起一群乌鸦乱飞,远处传来一阵阵家犬野狗的狂吠。接生婆见此法仍然不灵,才下令停止了作业。

最后,经与家人协商,“黔婆技穷”的接生婆,终于同意把奄奄一息,已经昏死过去,下半身全是血的产妇送到山那边的卫生院去。没有担架,就把产妇用被子裹起来,再紧紧捆在一块门板上,四个汉子轮流抬着向数十里外卫生院走。

天黑地滑,当一行人冒着雨,翻山越岭赶到卫生院时,天色已经微明。好在卫生院医生就住在院里,听见打门声,赶紧就起来了。

把担架放地上,一看被子全湿透了,奇怪的是被子染成了两种颜色,上面是被子原来的浅蓝变成了深蓝色,那是雨水浸的,下面一半是紫红色,被子已经被血水浸透。七手八脚把被子打开,见产妇眼睛大睁着,黑眼珠子像死鱼一样发灰,瞳孔已经完全散开。惨白的脸透着阴森森的绿色,医生用听诊器一听,早已没有呼吸和心跳,摸一下手臂,已经变得冰冷僵硬。

我是中方专家兼翻译,当谭医生讲述这个故事时,我身边的澳大利亚医学专家,世界银行特聘高级顾问Chris博士就死盯着我,不断地要我快些翻给他听。我好几次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只好用手比划。最后谭医生讲完了,我也告诉他:“Two life lost, the young mother and baby died(两条生命失去了,年轻妈妈和未出生的婴儿都死了!)”。Chris沉默良久,忽然,用他那双大拳头向自己大腿上狠狠砸下去,长叹一声“Even death cannot atone for the offence(罪该万死啊!)”出了卫生院,谭医生带我们经过一所小学。学校刚好放学,孩子们看见来了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像一群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飞了过来。

Chris看见可爱的孩子们,脸上的阴云慢慢散去,用生硬的中文友好地和孩子们打招呼“你好!”孩子们见这个洋人还能说中文,更加高兴,凑到跟前来,争先恐后地向Chris说“hello”,“how are you.”征求我的意见后,Chris举起相机,给孩子们照了几张照片。

回到宾馆以后,我就把这几张照片从Chris那里拷过来,珍藏在电脑里,直到现在。

我忘不了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尤其忘不了的,是他们凝视着我和Chris的一双双清彻透明,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它们是那样明亮,就像童话中一颗颗奇异的水晶球。每次一看见它们,我就能从里面看见那个年轻妈妈那一双睁得大大的,永远再不会闭上,但是已经失去了光泽的眼睛。看见它们,我还能看见另一双也是黑宝石般明亮,却没来得及睁开,而且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的即将出世的婴儿的眼睛。

今天,当我一看到这个关于贵州山区的小柳同学的报道。立刻就想起了十年前照片上那一双双黑宝石一样闪亮的眼睛,以及黑宝石里面那一大一小的两双母与子的眼睛。

看着这些清亮无邪的眼睛,我心里充满了内疚和自责。

古人云,“既不能为良相,愿为良医。以良医易而良相难。”当了几十年医生(我从事的专业是公共卫生或称“预防医学”),我终于悟出来:中国是一个大国,为良相固然难上加难,但是为良医也绝非易事。不是吗,当几十年前我刚踏进医学院大门,面对神圣的医学圣殿,求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和天地诸神为证,念诵着希波克拉底誓言,心中就立下了悲天悯人的宏愿。到今天,本人也是一名高年资医生兼医学院老师了,从大处讲,尚不能帮助政府出主意解决广大贫困百姓的看病难看病贵问题,从小处讲,亦没有掌握给人治病的一技之长,不能亲手拿起手术刀,为自己心爱的学生解除病痛。对我个人来说,为“良医”,恐怕也只能是来世遥远的梦想了!

罢罢罢,就让我尽一己绵薄之力,向我身边正处在危难之中的小柳同学聊表一点心意吧。

愿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我的孩子们。

                                                                 2012-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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