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奇游记】:替老外睡铺的小伙儿· 初二偶遇 作者:井民


 

【搜奇游记】:

替老外睡铺的小伙儿

十多年前,夜行攀枝花,列车到达桐子林站时,大约凌晨两三点,车内车外却已人声嘈杂。晓得这是建设中的二滩到了。我的上铺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三下两下把热被窝整理方正,就跳下刚刚停稳的列车。

一个男老外与他“哈罗”着上了车,径直来到方才的铺上,展开被盖,倒头就睡。像这种凌晨赶火车,下半夜基本是没法睡的。这会儿他正困着呢!何况刚才下车的那位小伙儿,早已用青年的滚烫身躯,以大半夜的时间,把那被窝儿晤得温暖宜人。

列车开动。在一声紧似一声的咣当中,老外的鼾声依稀可闻。心想,你的瞌睡倒好,老子的瞌睡却完全给弄没了。

就想起刚刚过去的这大半夜,与那位上铺小伙儿谈得心里有些怅然。

小伙儿自称攀枝花乡下人,人多地少只好外出打工。先是在宝鼎煤矿挖煤,活干得又累又苦又危险,关键还挣不了几元钱。后来二滩建设开始,需要勤杂工,他便钻出窑洞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工地。接连干过多个工种后,应聘到接待老外的部门,做一件该部门谁也不愿意做、领导又一再强调得重要无比的事情:替老外睡铺。

那时三峡还未正式开工。在建中的二滩,是中国至少是西部水电站的最大,施工人员多,老外也多。据说项目运作与国际接轨,十余国的老外在深山老林里一呆就是几年。几栋五颜六色的小房,几片精心开辟的绿地,便是被称为“小联合国”的老外居所。

列位朋友看清楚了,是“替老外睡铺”,而非“与老外睡觉”。事情是这样子的:当时在二滩的老外多,国籍多,需求多,想法也多。只可惜就地没啥可玩儿,公司便安排他们南下昆明,或北上成都休闲游玩。可是,二滩所在的桐子林,只有过路车,卧铺票很少,公司便通过与铁路商定,分别从成都和昆明留下铺位,到桐子林时再让老外们上去睡觉。然而两边的列车开出来,到桐子林都有500来公里。几乎一整夜的路程,两头的车站或列车上,就可能先把那些铺位售与他人或让与朋友,直到桐子林再腾出来给老外。这让有洁癖或怪癖的老外们心里耿耿。

如此几次后,老外们不干了。纷纷向公司反映,说他们上车后,卧铺已很脏,令他们睡不着、躺不下。中国人民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民不是?公司闻知,赶紧做出修正。只是怎样才能既确保到桐子林时老外有铺睡、又确保届时的铺是干净的呢?领导们犯愁了。在那繁忙的成昆铁路钱上,让一两个卧铺一空五百公里,既是铁路方管理的困难,更是乘客方心理的考验。面对明明白白的空铺,就是不卖,再说“给老外留的”,恐怕也不咋容易说服人吧?

最后,智慧的小伙儿想起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至少于一时的点子:由他和几位工友,每天轮流从桐子林上车,直接睡上铁路为公司留的铺位,南下睡至昆明,北上睡至成都,然后再睡回来,直到本文开头所说那一幕出现为止。领导一寻思,干得!反正票是买好了的,不存在多掏钱让几工友睡卧铺。再说工作就是睡觉,睡觉就是工作,还有点出差补助可挣,替睡者也愿意。这岂不刚好是一个多赢的局面?于是一拍即合。小伙儿给井民讲他这几月来的“替睡”故事时,禁不住眉飞色舞,足见他对这份儿差事至少不讨厌。下车前他甚至回头冲井民高喊一声:“哥子,拜拜啦!我要下去OK啦!但愿下趟还遇到你!”

小伙儿融入夜色,老外躺在他的热被窝儿里睡得香。也就十几个小时后,小伙儿又会从刚才下车的地方登上车,或北上,或南下,替另一个老外睡铺。如此多少有些神奇、怪异的职业,或工种,或事情,令井民再也无法入睡。老外们为了中国的水电事业,当然更是为了自己的挣钱大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到异乡这个荒僻的山沟,适当保持一点原本的爱好,适当找回一点稍好的生活,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应该予以照顾的。只是他们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那么穷讲究,那么臭美,难道让几个脸熟的中国人替睡,就心理安宁了么?就卫生放心了么?理解不了。

再说那似乎尚在热爱这份儿工作中的小伙儿。替人睡铺已经很没面子,替老外睡铺似更不便张扬。且每每睡得正香就得爬起来让床,也有些惨无人道。但做啥都是做事,干啥都是干活,面子必须服从和服务于肚子,心情必须服从和服务于事情。再说,啥事好与坏都得比较,单说是无法说清楚的。小伙儿在窑洞里挖煤,成天过的是“先埋后死”生活,危险随时降临,伤残随时发生,便是以生命为代价,一月也只挣得几百元。反观眼下这份差事,觉有得睡,尽管只睡大半截;钱有得挣,尽管比窑洞里多不了几文。关键是安全啊,外加隔三差五还可在昆明、成都这些热闹处打进杀出啊!尽管行色匆匆路上跑,也比洞里一呆十来个钟头要好啊!

就想到世界上其实没有绝对好或绝对坏的工作,也没有绝对好或绝对坏的职业。一切的一切,都看是对谁而言,相对什么而论,以及从什么起点算起。小伙儿从洞里钻出来,算是人生一次革命性变革;从打扫庭除到替人睡铺,算是人生的再一次革命性变革。未来他会在什么时候从卧铺上下来,去往什么地方,井民一时无法替他理清。但有一点确信无疑,有今日这种替人睡铺的经历垫底,今后什么样的工作、工种以及职业,想必他都将完全不在话下。

再想到现今关于把钱弄到自己包里去的办法种种,实在极其神秘和诡谲的。有的人靠“挣”,《说文》上解此字是“从手从争”,又要动手干,又要与人争夺,可见此法之耗精气神。有的人靠“找”,按上述说文解字法,当是“从手从戈”,又要动手,又要动刀,可见此法颇有点血腥。有的靠“吃”,或嘴巴一张,票子哗哗;或位子一坐,银两滚滚,可见此法之潇洒。有的人靠“讨”,好话说尽,矮桩下完,充其量也只讨得“寸”金,足见此法之凄惨。井民及那小伙儿,甚至不客气地把列位朋友都拽进来,我们大家都是“挣钱”路上的货色,自己动手,与人相争,这是我们的命。要认这个命。不要抗这个命。

生来不是“找钱”、“吃钱”的命,又不愿采用“讨钱”法,面临生存,还能拒绝“替人睡铺”么?

还想到乡党们关于“工作”、“工种”乃至“职业”的一个称谓,实在是充满了丰厚的哲理——“活路”。我们像候鸟一样南来北往,东奔西突,背井离乡,脖子挣粗,腰杆挣长,面上凄凄惶惶,心底日妈倒娘,原来都是被生活逼上一条活命之路、存活之路、活下去之路……哥们儿,姐们儿,爷们儿,你我所做,无论外在评价高低与贵贱,无论自我感觉眩目与昏暗,又何尝不是在走一条“活路”?

小伙儿下车已十多年,总觉得他像刚刚才下去……

                                                                 2006-11-15

 

初二偶遇

猫远方,晒太阳,吸氧气,洗肺养眼除晦气,吃土鸡烤土猪泡热气,业余神仙的日子。恨只恨年短。要是日子总像这过年,自由自在还有钱花,此生断不再有别的想精想怪。

闲逛中,听个卖烤红苕的草根,若不是草得不能再草,哪个年初二还卖那玩意儿,大声朝路人说,“朝鲜炸了原子弹了!”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憎恨,一点儿也不慌张,就好像朝鲜放了个大鞭炮。轻松轻松就把这个近日地球最劲暴新闻,给直接矮化成他类的过年构成。

听他这么说的路人,没一个停下脚步,也没一人因为他这声“播报”,就过来买他的红苕。他的生意照样冷秋。他也不兴替路人想想,大年初二的,跑大街上买烤红苕,即使没病,也有怪癖。

路人之一的井民,注意到了他。不是因为他的红苕香气诱人,只是因他那播报,甚至因他播报时的口吻。那么大个事,惊动了美国总统,惹怒了联合国秘书长,气晕了中国外交部长,搅黄了也在过年的韩国人,居然由他,中国边远小城,大年初二,一个不得不卖烤红苕的草根,就这么漫无传播对象地,用肉媒体给喊了出来。太贬低那条新闻的惊世价值了么!太羞辱朝鲜人此时的自豪与亢奋了么!

是啥东东,叫卖烤红苕的草根能如此淡定?他难道不担心,那个无赖国手中真要是有了原子弹,有了把原子弹射出去的导弹,未来某天某时真就甩到邻国去了,邻国同时就以牙还牙了,美国就兑现承诺以核制核了,中国又像当年那样不得不防止唇亡齿寒了,他那烤红苕摊子还摆得下去么?

边想着,边停留在他附近。几度想举起相机咔嚓一下他,又觉得他那一语削平世界惊的气度,令井民终不敢将想法付诸实施。

就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被他那喜悦的双眼锁定。倒立即觉得自己不自然和不自在了。又不买红苕,又没发现人家身上有啥异常,又不反驳或加入人家的播报,围着人家转啥转?何况腰杆上还挂了个让人误解的鬼子制造。

正寻思挑一个恰当机会闪人,就听卖红苕汉子再次开腔:“中国炮火抵到日本脑门了!”当下反映是,此人疯了,上一句靠谱,下一句离谱,典型的疯言疯语么。想到此,就禁不住咧开了嘴。原来,合理的闪人良机原本一直都在,只是自己把它给弄忘了。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背后跟上来,“嗨,哥子,红苕买不买无球所谓,朝鲜爆炸原子弹,中国军舰差点朝日本人射导弹,你都不关心么?”

自然是他在问。且目标正是井民,因为左右无他路人。

只好转身停下来,一只手捏紧了相机,一只手捏紧了手机。心想,关键时刻,二机可临时当武器,也可掩护逃生。

两只小眼睛,没说的,绝对被惊恐和警惕占满。

他扔下手中的夹钳,迎着井民站起身来,双眼完全聚焦于井民,“朋友,瞧你挂个那玩意,想你肯定是外地人,你莫非过年耍伸展了,就不看电视不看报纸么?”

不知咋的,井民竟如同小学生答老师似地,半点迟疑也没有就老实答,“没……咋看,春晚也只看了一半……你说的是啥呢……”

其实,井民边回答也边在回忆,这些天电视上,除了春晚,央视的,各地的,还有些啥。朝鲜核试,自然是知道的,央视反复播过么。只是他说那个“中国炮火抵到日本脑门”,是啥意思,一时没反应过来。

“嗨,枉球自!还挂个那玩意儿,叫我以为你是个记者,结果,啥都球不懂!”他极其失望地说。

总算叫井民抓到把柄,“兄弟,你莫非没听说过么,‘不要挂了个相机,就拿自己当记者’,哥子我,是来你们这儿过年的!”

“过年?过年就不关心天下大事?我看哥子你也是活昏了。”他开始挖苦。脸上很严肃。

井民听罢,严重不悦。“老子咋过年,关你球事!你卖你的红苕,我观我的街景,井水河水两不犯,哪轮得上你对老子的政治敏感度说三道四!再说,朝鲜与韩国,韩国与日本,管球他哪个威胁哪个,反正都是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的把戏,有啥操心头?”

见井民反应有些强烈,他笑了,笑得十分开心。连打了几个哈哈,不惜把生意冷秋时自己吃自己产品的证据,来了个充分暴露。

再次认定,此人多半真是疯子。不理他。免得一会儿惹麻烦。

才刚刚转过身,后衣襟就被拽住。心想糟了,今天倒霉了,就拎起日本制造朝那手打去。不想一下打空,松开那玩意再打,就被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粘上。那东西似乎还被一双手加固,一时甩它不掉。

惊回首,见他一脸笑得稀烂,双手抓住井民,随动作送上,“哥子,大过年的,管球得他们朝鲜日本闹些啥,来,吃个红苕,又糯又甜,好吃得不得了!”

为了脱身,只好掏钱。不想他坚定地说,“钱就算了!看得起,再摆几句,狗日的日本,狗日的朝鲜,咋那么唯恐天下不热闹呢?”

嗯,爱国的红苕汉子。心里这么想着,估计脸上就有所松驰。就听他继续,“不过,我也委实想不通,原子弹那个玩意儿,美国弄得,俄国弄得,中国弄得,印度弄得,巴基斯坦弄得,以色列也弄得,为啥朝鲜就弄不得?”

听到此,井民赶紧挣脱他的手,夺路而逃。心里只一个声音,“咦,单怕是遇到朝鲜间谍了……”直到确信断无危险,才气喘吁吁地臭骂自己,“真的是枉球自,大西南边城,朝鲜间谍真要潜伏下来,怕也不会卖烤红苕吧?若真是以卖烤红苕作掩护,测试中国人对他们核试的反应,成本也未免太高了么!”

再回头看逃跑路线,发现远远的地方,模模糊糊的他,还在朝着这边发呆。

                                                                   2013-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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