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追寻 作者:小屏空间


 

【纪实】:

追寻

    ——谨以此文纪念我最亲爱的妈妈

(一)谷芳

[1]

她是在江南的稻谷芳香中生下来,她是在父母的的期盼和失望中生下来。她是这个富裕家庭的第一个孩子,因而她很幸运。当接生婆举起她用询问的目光投向那大大的马桶时,曾祖母急忙摆手说;不要,不要。在随后的日子里这家女主人生下的女孩全被溺死,两个弟弟与她年龄相差很多中间隔开了8年和16年。

虽然是个女孩但是因为母亲有着充足的奶水滋润着她,雪白粉嫩的皮肤胖嘟嘟,天生一头墨黑卷发,深凹晶亮的大眼睛在翻卷朝上的眼睫毛中一闪一闪,着实让身边一直没有孩子嬉闹的大人喜欢。祖父给她起了一个平凡的名字叫朱谷芳。她一点也不知道身为女孩要面对的封建愚昧对女性的压抑和摧残。更想不到她作为一个女性要挣脱这些枷锁的艰难与困苦。

有个藤条编的篮子做她的摇篮。她躺在那里,凝望着高高粗大的房梁,或者伴着一个年迈慈爱的哼唱声睡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地过去了,摇篮过去了,代替的是小小的床;摇篮的梦幻过去了,渐渐地有了知觉。她常常好几个钟头地躺在那里,望着窗棂边射进的不断慢慢移动的光线,倾听那房山后不远处哗哗流泻的瀑布声,而沉入失神的默想中。一天,那支蜡烛,一向总是一个光的,忽然似乎有两个光了,一边一个。她望着,她着魔了,她竭力的使双生的光再出现。有时候她成功了。她爱幻象,但不知道为什么爱它,或者她爱的究竟是什么。

很久很久,人们只是朦胧的影子,她四周的一切只是一团模糊。当一点点大起来时,她渐渐明白了,一切外界的东西会侵袭她,侵袭到她平静安宁生活着的地方。当她更大的时,身边各种清亮的声音又穿过空寂响起来了。它们告诉她一些缥缈叫人快乐的东西。妈妈的纺车嗡嗡不停的旋转,燕子衔泥飞到屋瓦翘沿做窝,房前潺潺溪水流淌,一字排开的屋后青山环绕,两米宽的瀑布直流而下。然而当她有一天听见妈妈的抽泣声,同时一个声音响起;溺死吧,又是一个女仔。那些清亮的声音就不再告诉她什么了,一切美的东西被破坏了。

小谷芳很难得和母亲呆在一起,因为曾祖母尚健,她从小一直由她带大。母亲是在一个非常守旧又贫穷的家庭中长大,她执着地遵循祖训;勤劳致富。每天从早到晚地忙碌于喂猪,养鸡,种菜,织布,虽然夫家是当地首富但她仍然习惯节省着每一分钱。她从没时间停留在镜前端详自己的美丽,更没时间注意修饰自己,她把劳动挣钱看作人生天经地义的大事充满无限热情,同时也帮助父亲完成了他的原始资本积累。这些却在很长时间里是被女儿所追求的价值观念所否定。女儿幼小需要母亲爱的时候,又由于她太年轻并不懂得如何培养爱,更不知道一旦在幼时缺失了就很难再弥补得上。特别在隔8年有了第一个能够接续家族香火的男孩后,女儿无论感情上还是精神上就更加与她疏离了。尽管如此,她那坚韧不拔不怕吃苦的精神影响着女儿的一生。

幸亏曾祖母是一个非常有智慧和善良的人,她会因为心疼曾孙女而把长长的裹脚布从已有些变形的小脚上解开让它舒展自由,她用民间歌谣启迪小谷芳向往真与美的心灵,她几次悄悄在半夜颠着小脚把关在柴棚中的偷东西的穷人放走的行为向曾孙女传递着乐施好善的美德。每当小谷芳渴望一个依托的目标时,曾祖母的脸在她心象前面出现了,她有着宽厚祥和的笑容,渗透着女性温存慈爱优美,满足了她对母爱的渴望与需求。

[2]

她随着年龄增长越发出落的端庄,美丽,因为是长女在家里个性更显独立。父亲这时已把事业发展到镇上开办了多家工厂和商铺。虽已是人称朱百万的豪富但家中生活依然非常俭朴。他热衷于家乡的公益事业拿钱办了第一所公学校,铺建了第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造了结实牢固的石桥。他喜欢女儿的安静与聪慧,女儿高分考进温州师范要求继续读书他一口就答应了。但他没想到女儿在思想理念上从此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被欢喜,被宠爱,被称赞,被信任,使她觉得温州师范学校是她的自由天堂。在这里她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爱;一个集体的爱,广泛、亲切、人性、和深深令人满足的爱。她像那时期所有勇敢美丽善良的少女一样充满着满腔爱国热情积极投入到抗日救亡运动。与众不同的是她还带有对工商地主家庭的强烈反叛,对追求世间男女平等急切渴望。她以大无畏的姿态走在抗议游行的前列带领同学们振臂高呼口号,她一次一次跳上街头讲演台发表慷慨激昂的抗日救国演说,她也一次一次为群众的热情响应而陶醉。她觉得如此的快乐,一生里第一次觉得这是一种整个的、完完全全的快乐。

突然地,要把她逐出天堂的消息来了。父亲虽然比一般旧式家长已算很开通,但也从没想让最喜欢的掌上明珠到社会上抛头露面成为一个要靠自己能力挣钱糊口的女教师。他为女儿打算的计划和目标在那个时候唯一是结婚,并且早在两年前女儿15岁时就已为她订下了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而这一切她全都被蒙在鼓里。

结婚!真是太可怕了!这在父母开心地望她时,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容抗拒。这在亲朋好友打量地望着她新鲜年轻的脸庞,漂亮苗条的身材时,他们的那种微笑吓怕了她。这也在祖母的关心中透露着,仿佛是在说着;童年过去了,结婚的时候近了。

小谷芳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可怕的命运居然毫无先兆的横在自己面前。虽然在7岁的时候起,她就听见过各种暗示和建议,但是这个威胁从未如此迫切。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影一样地显现出它的狞恶。

谁是这个人,这个主宰,这个将来和自由的仇敌呢?她突然感到自己从来没有的软弱和无力,少女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一切都已由父亲决定了,一切都不容分说,无奈的愤怒压向心头。

从她被迫嫁出去的第一天,她就下定决心再也不理睬父亲,年仅17岁的她,一样具有涉世不深年轻人不韵世故极易敏感和愤怒的特质。谁能想到65年后,当父女,父子仍相隔两岸,父亲在台湾临终时一直呼唤的名字却是她啊!在他心目中她仍然是他最引以为骄傲的孩子。而她也在历尽世事变革中早已懂得了自己父亲的伟大和慈爱。

[3]

年轻的黄襳堔是一个侨商的独生儿子,他在优越舒适的环境里长大,性格却非常温厚,单纯又善容忍。  他在学校里就是个遵循蹈距,安分守己的学生,虽然没有收入养活妻子但按旧时风俗并不妨碍他适时娶个可爱,温柔的妻子。他希望自己和父辈一样过上一种不被尘世纷杂所干扰的平静乡村生活。妻子白皙的皮肤,黑亮有神的大眼睛,弯曲自然的如缎匹般黑发,和柔美的身段都给他带来生命中永远不能忘怀的青春激情和快乐。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却非常喜欢倾听妻子所说的一切。他的思想虽然和大多数守家继业的乡绅一样-空洞和平庸,但在大革命的浪潮冲击下,他也受到进步民主思想的一些影响。因此,当妻子要求重返温州继续学业他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同意了。

谷芳外表娇小,柔顺,但内心非常坚强有主见。她从小就表现出一个自由无桎梏的人格。向善的天性又使她会因为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而让自己备受委屈和煎熬。她虽然在数学,语文,自然科学上很聪明,甚至还懂哲学,但实际世事上她还是个孩子。这由父母包办的婚姻让她虽不及防但也唤醒她内心对真正爱情的渴望。她不爱身边的男人却也不想伤害他,她把她的青春活力都投入到社会活动中去了。她在学校领导学生运动中,在毕业后北港区教育文化馆工作中,在抗日妇救会做会长过程中,逐步形成了她今后作为新一代也是中国第一代职业女性独立人格,和无私品德。她所追寻的爱已完全升华了,她的心目中只有国家的前途和命运。

两年后从学校毕业谷芳回家乡工作,这在当地是极个别的现象。一天,当谷芳接过由婆婆从大厨房端来的一盆汤往八仙桌上放时,望着满座的男人们喝得微醺的脸,丈夫正俯向前面的盘子,一声不响地大嚼着。突然地,她那抑制了几个月的恐怖袭向她。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是个越发让她感到陌生的人了。想到这种生活将把她牢牢捆住直至到死。她的心纠结在一起慢慢地下沉,眼泪悄悄流下。她把脸别转望向窗外,看见剪平的树篱,他所辟的干净的青砖小路,大宅院落的幽深之美是完结了。

消极的说来,他是个好丈夫;她也是个好妻子。他们之间没有口角,互相非常客气。但谷芳却陷入深深的忧郁中。她原是个颊上洋溢健康的红润,眼睛里闪耀着活力,嘴唇上挂着微笑一付快乐,活泼,健康的样子。只过了几个月她就变成一付病弱的无精打采的样子。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呕吐不止,她怀孕了。一旦确切得知了这个消息家里所有的长辈都是非常高兴。尤其婆婆为此专门去烧香许愿。丈夫原本的担心一扫而光,似乎比以往更加殷勤疼爱她。她。也开始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每天不顾家人的劝阻挺着日趋见大的肚子奔波在区民众教育馆和家里的路上。

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完全打破了江南鱼米之乡百姓的安居乐业的生活。全国各地方从城市到乡村都建立了抗日救亡组织,形成国共抗日统一战线。尤其在农村许多救亡组织都是共产党直接领导的。谷芳这时已担任了共产党地下组织所领导的区妇女团团长,在当地群众中颇有影响力。夫家和娘家都是平阳属一属二的大户人家但也是爱国抗日的人士,虽心疼她过于奔波劳累但也非常支持赞赏她的能干和出息。知书达理的她在社会上因此一直被称为朱家女大公子的而不是按常规叫朱家大小姐

到了秋天快要生孩子了。谷芳从来不曾拿过针线却很快学着做针线活。一大堆小衣裳,套衫,开裆裤,帽子都很快做好,甚至还织了几件小毛衣。

孩子生下后,她成了最关切的母亲。她完全自己喂奶,这在大户人家实属罕见。她自己照顾他,只要离开一个钟头就不放心。她会经常凝视着孩子轻轻地呼唤着;我的乖乖,我的宝贝。

产后谷芳因为身体虚弱,不能出外工作;但现在,当她带着孩子走门串乡组织各种抗日救亡活动开着各种会议时,儿子小伟志安静地躺在她怀里快乐倾听,玩耍着自己的两只小手非常可爱。让她觉得在过去所有的日子里,她一直找寻的爱终于来到身边,她要一辈子守护着他,不让他受到伤害,幸福健康成长。

1938年抗日战争已在全国范围展开,日本军队攻破上海吴淞港长驱直入江南,飞机随处扔炸弹,到处鸡飞狗跳,民不聊生。新四军在皖南与日寇进行着殊死战争。

 

(二)无奈

当由皖南泾县开往金华的一辆军用汽车从山洞钻出,一条山溪般清澈的江水出现在眼前,江流像宽阔的蓝色绸带抖动着,在晴空下面闪着点点的光亮和江边的寺庙,冒炊烟的人家,还有远远的一片油菜花盛开的田地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朱行从车窗探出身饶有兴味的观赏着,一会,她觉得明亮的晨曦有点刺眼,便扭过脸,把头轻轻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闭目养神,到底路上已颠簸了十几个小时了,脑子里全是如何完成地下党安排的一项特殊而困难危险的任务。也许因为眼前仍旧闪着的蓝光,一阵思乡的情绪像股热浪袭来。

是啊,在离这里不远的镇上有着自己已3年没有回去的家。在自己的家乡也有着这样美丽的景色,当春风吹走薄雾时天空也是这样湛蓝湛蓝。朱行沉浸在怀乡的思绪中,脸上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连嘴角那代表坚强性格的线条也变得柔和多了。然而瞬间一个影像跳入到她的脑海中;一只可爱无比的胖乎乎的小手攥着她奶水胀满的乳房,虎头虎脑的脸紧贴在她的胸膛,她流着眼泪轻轻的把十个月大熟睡的儿子亲吻着放到摇篮中,义无反顾的拉开紧闭的深宅大院门,去追赶马上要奔赴抗日战场前线的新四军队伍。在整整三年中她都随军部行军打仗学习紧张中度过,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时有一种揪心断肠的感觉让她情伤。

想到这里她顿感心情咯噔一下往下落,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一下又绷紧起来,嘴里不由的发出了一声幽长地叹息,眼睛也慢慢慢慢的溢出了泪花。然而上级领导谈话的内容又清楚的在耳边想起;在浙江南部迅速建立一个党的地下联络站,国共合作很快会破裂新四军需要有一个自己安全的军用物资供应渠道。朱行原名朱谷芳在那里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作掩护,又有很扎实的群众基础,那里又是离金华浙江省会最近,方便传递信息方便人员转移,由你与省党组织负责人高阳同志扮夫妻潜伏,全力做好配合掩护他的工作。接头工作等你在那里落好了脚一个月以后会派人找你。想到这里朱行一下子挺直了自己的身子,把那天然卷的墨黑短发用力往后一甩,这是她努力把自己柔情抛掉的习惯动作,一切只要涉及到目前的抗日战争,这个24岁的女子就又会回到了她的坚强中。

她的娘家住宅是当地最古老又高大的房子,建在一个缓坡上,房后那个小瀑布,曾给了她无穷的遐想。现在当她站在家门口时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高宅大院里的亲人还会对她不声不响丢下儿子远走他乡,抱着无限的怨恨吗?是她让父亲在自己朋友公公面前愧疚难当,是她让母亲在左邻右舍中的白眼中眼泪汪汪,就连最珍爱她的曾祖母也私下数落她不守妇道太狠心肠。在1938年的中国,朱行的家乡的人们看不出什么理由,一个妻子要离开自己的丈夫。由女的这一面主动放弃,是古无先例的,这违反了传统的道德规条,何况她的丈夫是人们公认的那种好丈夫。尽管他们也知道她是为抗日参军而出走,这里共产党的影响很大,省第一次党代会就在她的家乡召开成立,她在那时就做了区里的抗日妇女团长。这里的人们非常踊跃的支援部队打日本鬼子,但不管怎样,她的做法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出乎寻常。

在回家乡的路上,朱行就知道她要面对的可怕事实就是她在对抗舆论。她知道自己的新生活一开始,家乡所有的朋友就已和她断绝往来,她很明白她亲爱的父母不赞同她这种生活。要改变主意现在也还不太迟,她还能回家去,回到她日思夜想的宝贝儿子身边。然而她清楚不管怎样,她都回不去了,她的共产党员身份注定了她已不属于这个地方,也注定连她的生命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离乡3年又回到家来所受到的欢迎,虽然在心里做好了充分准备,但依然使朱行是出奇的失望。她想去和父母弟弟们重新建立起那种亲密的感觉,却只有那种若离若即。这种发现让她感觉到了在亲人中的孤独,在她心里依然希望她爱着亲人也被他们爱着。同样在父母心里虽然包容了女儿,却怎么都觉得这个孩子似乎不是他们养大。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她的丈夫在她走后大病一场,再后随便谁来提亲都不再松口,并且放出话来;这辈子他除非谷芳能回心转意,否则就独身一辈子把儿子养大。事实他也是这样做。这就让朱行永远背负上了为自己的理想为自己的爱情伤害了一个善良人的衷肠。和儿子见面的情景也深深的刺伤了朱行的心,望着夜夜思念的唯一让自己永远放心不下的可爱小人,在他的眼睛里却留露出完全陌生的眼光,脸庞上居然找不到一点自己的痕迹,完全和爸爸长得一样。当她试着要去拥抱他,他的两只小手一下子把她推一旁,嘴里嘟囔;我没有坏妈妈。走在外面也可以看到周围人的指指点点,都是那种充满敌视和奇怪的眼光。

朱行强忍的眼泪终于在那次和儿子会面后流下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两小时。她扑在地上扭曲着打滚着,她曾为曾祖母的去世哭,她曾为第一次不得已的婚姻哭,现在她发现自己是为失去的儿子哭,是为个人的爱而哭。她陷入了似梦似幻的情境中,她似乎能从自己身体的底深处产生出一种对抗绝望的力量,她自私的需求被她抱定的抗日信念所克服了。当她止住所有的悲伤和难过,她决心去迎接来自世俗的这些敌视,没有恨,没有仇怨,以对人性的信心来抵拒失望,永远不为自己作任何打算,永不再梦想个人的快乐。这个更高尚更伟大的母亲,决心要依照自己的天性去运用她的生命之爱,献身在非个人的爱里,而忘记了自己了,爱在这里升华。当然也有她自己的追求和理想。

注;

1.早期精心写好的《追寻》(一)谷芳

2.儿子伟志是在文革以后入党后才肯与母亲联系上,他从心里原谅了母亲对他的无奈抛弃。

3.伟志爸爸于90年去世,一生从也未对妈妈有过微词,在他心中妈妈是最让他敬仰的美丽女性,真是非常厚道和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可惜文化和思想与妈妈不在一个层面上。

 

(三) 无情的赞歌

晚上,朱行坐在温州一幢原来作交通站的租房内客堂间的八仙桌前,目光虽有些茫然,但心潮却跌宕起伏。有个问题近日来一直困扰着她,一想起它的严重性,朱行常常不由自主的脸色发白。几个月前高阳接到上级的一个指示告诉她;他这次是调离工作有另外任务,要她在原地等姓贾的同志来接头。如万一关系接不上,她千万带孩子回家乡耐心再等。临行时高阳穿好长衫戴好礼帽,把挺着大肚子的她轻轻的搂了一搂,那种眼神却流露出了几丝伤感和愧疚,最后是依依不舍挥泪而走。朱行在感情上一直很天真,因为地下工作这种情况常发生。她以为这是因为她快临盆,是丈夫担心妻子的她,生孩子时没人照顾没有人疼。可当一直没有见人来接头,她忍不住也有些发愁;她与组织的关系一年多都由作为省委领导又是丈夫高阳独自接头,这么长时间丈夫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担心他的安危不说,也不知自己如何才能找到党组织,她的党性十分的强,因为她是在党最困难的时候,力量最单薄的时候就入了党。

确切的说是从女儿降生以来,她被这个问题弄得更寝食不安了,再加上现在的交通站形同虚设它的房租也已到期,自己身边的钱也所剩无几,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能再拖延。尽管许多事情都是亟待解决,但只要涉及到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的问题,真十分让她为难,她的头也痛起来。一闪一闪的烛光映照着“摇篮”里的婴儿。“摇篮”是朱行用竹筐,铺上小被子和小枕头临时做成的。小家伙卷卷的黑头发,红扑扑的脸侧身躺在“摇篮”中,高高的额头非常美丽,正精神十足地把个小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吮吸着。这就是朱行的女儿,她身上掉下的血肉哇,怎么安顿她呢?朱行的目光在这个来到世上仅4天的女儿身上久久停留着。只要这孩子能平安顺利长大,她准备作出任何牺牲,这是她再也不能失去的孩子。曾几何时,在温暖亲人们百般呵护下生下的儿子,已在自己逃离没有爱情的家庭,参加新四军时被无奈抛弃,现在这个女儿爸爸已杳无音信,她已是自己唯一的精神维系啊!朱行凝思了半天才猛想起自己还没吃东西,她静下神来开始舀出点米和水,往灶台洞口里一把一把的塞进柴火。看着那随烟而腾起的火焰舔在锅底回旋打转,一股忧伤却涌上了她心头,这些日子真是孤独无助,唉,看来只能先带着女儿回自己家乡,好在那里有自己最好的朋友冯秀红。她早就和她说过她的学校里需要一个担任语文和史地的教师,她可以边教书边带孩子,相信高阳自己第一次深爱的男人,一定会派人来找自己。当然在她心底也有几许害怕和担忧。

冰冷!朱行倒吸一口气,然而进入肺部的不是常常随着呼吸进去的清新空气,而是混沌的一种东西,那种窒息,仿佛濒临死亡时的痛苦,她禁不住的裹住身上的被子,呻吟起来。一会儿心中犹如火炭在燃烧,浑身的酸痛,整个头都要炸裂开,人昏沉沉。只有怀中女儿饥饿的哭啼声才会把她带到船舱随水晃动的现实中。昨天一早,朱行就挑起一头装着女儿,一头放着零星杂物的竹篓,登上船赶路回家。上船后就病倒了,是产后风一直发高烧。船行驶在江上需要3天的时间,才能到朱行的家。看着安静的江水时而波涛汹涌,小船在卷起的浪中上下颠覆。朱行大部分时间都是处在半昏迷中,幸好有位同行的中年夫妇帮助照料她和女儿,也幸好朱行天生有着强健的体魄,当船抵达家乡的时候,朱行勉强撑起产后8天的身子站起来了。她父母的房子就在江边的缓坡上,当弟弟奔出来迎接姐姐和外甥女的时刻,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健康漂亮的姐姐形同枯槁,而小小的婴儿如猫一样放在竹篓里还伸出了嫩柔的小手。挪着小脚紧紧跟在后面的妈妈禁不住落下眼泪,心疼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虽然父母对她突然地回家是万分的惊喜,但是朱行知道她是不宜在家久留,当她身体完全恢复后,就带着需要喂奶的女儿,独自住在离家20多里外的学校里的一个小阁楼。在繁忙的教书育儿中朱行渐渐把自己的心态放松下来,直到第三年的深秋。一天朱行正在二楼的教室里领着学生朗读课文,突然听到楼下有了几个人脚步的喧杂声,随后一个男人大声叫着;朱行下来一下。朱行赶快放下课本对学生说;你们先习字,老师去一下就来。当她走下楼一看到来的男人腰里别着驳壳枪,穿着一身便衣,扬起脸不容分辩的说;区长请你去一趟。她就意识到了大事不妙,赶紧说;我把孩子和保姆交代一下。来人不耐烦说;快点!朱行赶紧奔上楼把收藏的信件,书籍,照片夹裹在孩子的小衣服和尿布中,交到紧跟在后害怕的都快哆嗦了的冯秀红手中。怕惊吓到孩子,没进厨房与保姆在一起的女儿告别,就随那个便衣走了。到了区里,区长金子杉(她小学时的老师)不容她询问就拿出了一份县里来的密电;朱行系皖南共匪派来潜伏,应立即逮捕。随后闻讯而到的父亲连忙上前说;肯定是误会了,是我在生意上得罪了龙哥(当地恶势力),我去找子轩(县长,父亲家的座上客)说。区长想了片刻;那我这里派人随你们一起去县里,父亲赶紧说;这就去,这就去。随后他们一行人离开区里去县城,在半路上父亲拉着那便衣进了一家饭店,非常殷勤的招待他,暗暗的使眼色给朱行,并且趁那人不注意塞了一卷钱给她,朱行知道她又要永远的离开家乡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1945年开始朱行就开始走上了寻找党组织的路。

实际上她哪知道,在1942年革命队伍中有多少出身封建地主和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打成了托派被枪毙。她哪知道就是她最爱的人高阳为了自己的前途,竟会以牺牲他们的爱情和孩子为代价。她做错了什么呢?假如她安于封建家庭小脚母亲的命运,假如她对爱情看得无所谓,假如她只关注自己而不参加抗日?然而一切没有假如!虽然开始她只想寻求一个和男人一样的独立人格和生活,但在明白了女性的天性在让自己受苦后,就义无反顾的做到了让自己的生命之爱永远不屈服世俗。无情带给个人的是伤痛,带给朱行的理想和追寻永远是赞歌。

后记:

本小说为缩小篇幅结构完整性,把生好女儿5天后的妈妈由随台湾义勇军转移的3天船上经历搬至回家的途中。

长得像日本知名明星栗原小卷的姐姐一直以为自己的爸爸牺牲了,直到60年代她16岁考入北京中央广播艺术团。她父亲后来送她一部漂亮的女式自行车,被姐姐拒绝。在姐姐心中不管他有多么荣耀的地位她永远没有这个父亲。在得知高阳去世的消息时,倒是妈妈我见她黯然失神过一阵子有些难受,我想那是她在哀悼自己的第一次爱情和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段美好青春。

妈妈后来在上海找到了党组织并与地下党取得联系为上海解放做了大量工作,但党籍却因为出身不好一直没有恢复,直至78年才正式恢复。此小说就是根据妈妈的申述材料而写的片段。

因为爸爸姓吴怕产生误会我把接头人员的姓改为贾。

注:我写的东西都是要留给自己家族后代看的,所以除了文章结构需要,一般不予内容作变动。

                                                                     2011-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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