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十年(九)】:小放牛·刨粪·擦身·“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作者:在陋巷


 

【北大荒十年】:

小放牛

我在四连干活时,经常放牛。

分场常有二三十头牛,或因年老体弱,其前途将成为“菜牛”;或是初生牛犊,日后要上套拉车;也有身强力壮的,暂时待岗,这些牛统称“散牛”,先养着。平日要放到野外去。

放牛,夏秋天好一些,虽然脏一些,手上有牛屎、脚上有牛屎,好在还比较自由,将散牛赶到野外,牛儿在山坡吃草,大朵大朵的白云下面,是悠闲的牛群,晚上将牛群赶回牛圈就妥。这活儿不能算累,但也没有“牧童横笛”、“牧童遥指杏花村”那么浪漫。在我的印象中,放牛娃应该是十来岁的小孩,而现在跟在一群散牛后面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咋说也不能称为“牧童”了——这使我很惭愧。

冬天放牛挺遭罪。

记得那时候我经常和一个“农工”搭档,他姓郑,好像叫“郑中智”(音),我们背后都叫他“挣工资”。“挣工资”的罪行是伪保长者流,刑满后留场就业。“挣工资”当时能有五六十岁了,大高个,但腰板溜直,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职工老张头非常看不惯他这一点,农工嘛,有啥好神气的?就应该点头哈腰、低眉顺眼。每每见到“挣工资”,老张头总是撇撇嘴,很不待见,很不以为然,因为老张头比“挣工资”还小十来岁,但已经有点罗锅了。有时候我也好心的劝劝老张头:“张大爷,您平时注意挺直了腰板!”张大爷弓着腰,笑笑:“老啦;我怕是罗锅咽气——死了也直(值)了!”每天我和“挣工资”将散牛从“新点”赶往“老点”,大约有三里多路,到了“老点”就往荒草甸子上一放,让散牛自由活动。我和“挣工资”分开站在边上看着,因为有一头黑色的牤子是个“刺儿头”,特别调皮,它身上的毛乌黑发亮,真的像缎子一样。黑牤子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爱寻衅惹事,常和其他散牛顶架,还爱到处乱跑,得管着点。
荒郊野外,只有我和“挣工资”,对影成二人,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双脚踏在雪地上,脚趾猫咬似的,只有来回不停地走动、跺脚。

通常在下午两点半以后,我会先跑到一个水泡子上凿冰,“冰穿”和铁锨藏在草窠里,只有我知道。水泡子冰层冻得挺厚,凿冰要凿一会儿,但必须抢在牛群来到以前。当我凿开冰层见水时,“挣工资”算计好时间,赶着牛群差不多也到了。散牛争先恐后,挤挤挨挨的抢着饮水。

有时候冰层冻得太厚,还没有凿开,牛群已经到了,几十头牛急切地围在我的周边,我急着要凿开冰层,又要用铁锨铲除凿下的冰块,又顾虑几十对尖尖弯弯的牛角。我承认我有点贪生怕死,生怕牛儿等不及而把火撒在我身上顶我几下,因为我知道牛脾气不好惹。特别是那头黑牤子,平时对它管教多了一点,我也知道它其实心里根本不服,也许它心里对我恨得咬牙,要是被它公报私仇顶两下,也许只要顶一下,再踏上一只牛蹄子,我就“光荣”了也未可知。
凿开的冰窟窿一般不太大,而牛喝的水很多;后来我知道,如果要说明一个人喝的水多就可以用“牛饮”这个词来形容,这也算在实践中学到了知识。

等所有的散牛饮足了水,已经暮色四起,我和“挣工资”赶着牛群回“新点”,大约还有三四里地。有时候,我告诉“挣工资”,我自己能把散牛赶回去,因为“挣工资”就住在“老点”,那是“农工”的集聚地,没有电,“农工”想住在“新点”,好像还不够格... ...


刨粪

常听当地干部念叨:“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没有大粪臭,哪有饭菜香”,日久天长,我们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真理——粪是庄稼之本。在农业“八字宪法”中: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它也稳居“榜眼”的位置,一“人”之下,六“人”之上,可见“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是当之无愧的!

“农业学大寨”运动如火如荼,大寨人是“天大旱,人大干”,知青是“天大冷,人大干”,室外零下三十五度,连队通知:全连外出刨粪!

原部队营房北面有几处高高隆起的堆,说不清道不明它到底是粪堆还是土堆,反正连队是跟它干上了!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粪堆上的一层积雪厚厚的;老天阴沉着脸,云层又低又厚,时不时的还飘一阵雪花,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冷得嘎嘎的。

知青一人一把洋镐,哆哆嗦嗦来到粪堆前,连队的指标也下达了:一人一天两个立方!谁干完谁收工!

干吧,两个立方指标搁那儿摆着,不干咋整?

活动活动身子,抡圆了洋镐砸下去,就和砸在石头上一样!虎口震得发麻,黑乎乎的粪堆上仅仅留下一个白点,纹丝不动。再来,第二下看走眼了,砸了个“秃噜”,洋镐在粪堆上划过,一下子“秃噜”到自己脚上,脚上受苦不说,“举起洋镐砸自己的脚”,还成了蠢人,幸好没大事。第三下瞅准了那个白点抡圆了继续砸,一镐、一镐、又一镐,听得出松动的声音了,砸!小粪块四处飞溅,迸在脸上生疼,甚至还飞进了嘴里!没闻到饭菜香,先尝尝大粪臭!讲不清楚什么味儿,呸呸两口,还得接着砸!终于砸下一块,就好像刨得一块狗头金似的,一阵狂喜,赶紧搬到边上堆好。

刨粪不用动员,一是天太冷,零下三十五度,那是闹着玩的吗?不干活能活活冻死!二是有指标,谁干完谁收工,等于“家庭联产承包制”,包产到户了。冲着早一点回宿舍,甩掉棉袄干!工地上一片叮咣叮咣的刨粪声。身上都出汗了,摘下狗皮帽子,像揭了盖的笼屉——一股热气!

西北风一吹,出汗的头发立马一片白霜,汗湿的内衣就像一层铁贴在身上!不知是甩开膀子干好,还是捂上棉袄才好,左右为难,欲哭无泪。

到下午一两点钟,见刨下的粪块差不离了,赶紧码粪块。

两个立方,等于两米长、一米宽、一米高。验收大员还真拿尺丈量。码粪块的时候才发现还不够数:好像刨了不老少,一码却发现还缺不老少。年轻,脑袋瓜子还好使,咱也小不溜的干一点“神马军糊弄神马党”的事:大块的垒在外面,搭一个框架,小块的扔在当间,咋一看,挺像够数了。请验收大员屈驾验收,都是荒兄荒妹,承蒙他恩准,高抬贵手,大差不差的通过了!

累惨了,躺在炕上不想动弹。

晚上迷迷糊糊地听到分场匣子里的天气预报:“西伯利亚有一股强冷空气正在南下,黑河地区,明天早晨最低温度,可达零下三十六度”;明天还是刨粪,地点换了,明天“农业学大寨”刨粪要去炸“大院”的围墙了... ...


擦身

不怕大家伙笑话,在农场十年,居然没有痛痛快快地洗过澡!

农场没有洗澡的场所,好像也没有洗澡一说。南方人有洗澡的习惯,即使没有条件天天洗一把,隔三岔五也是免不了的,可农场没这个条件。不知当地人是咋对付的,难道也像有些少数民族,一生只洗几回澡么?

天天收工回来,第一件事是上水房打水。热水也是“计划经济”,都是有定量的,一人一暖瓶,多要就得“通路子”,看是不是和烧水的荒友“够板”。

这一瓶热水,倒一点在茶缸里留着喝,剩下哪够洗澡?兑上点凉水,“擦身”就应运而生了:“威虎厅”里几十号人光着膀子的都是——擦身!一身臭汗,一盆温水,从上擦到下,这么大的范围,擦到后来,原本的清水没了孩子样!

费脑子的是怎么利用好这有限的资源来搞好“形象工程”,因为还要上食堂打饭,晚上可能还要开会学习,这就有可能要和女同胞打照面,怎么着也要做到驴粪蛋子外面光呀。

如果赶上休息天,借一副水筲,上井房打水自个儿烧一点,能洗得痛快一点,不过也是——擦身,仅仅是用水富裕一点罢了。

如果没有澡洗,再不擦身,知青当真要和坐地户打成一片了,一个个离“张大埋汰”、“李大埋汰”也就不远了。

有时候想想,其实幸福非常简单,知青的奢望并不高。想想在上海的浴室,花上两毛钱,就可以进浴室的“雅座”了,在大池子里泡着,在长沙发上盖着浴巾歇着,还可以小睡一会儿,是多么惬意!——可它离我们又是那么的遥远!

下乡期间,有过两次下河、下湖洗澡的经历,都是有点悬的:

一次是下乡第一年的夏天,在蚕场。从分场至蚕场要路过一座小桥,桥下是小河。当时我们到农场已经一个多月了,天天擦身,没洗过澡。一见到小河,没人招呼,扑通扑通全都下了河,急得当地队长于井涛急扯白脸的扯脖子喊“上来!上来!”我们仗着会游泳,下河时连河水深浅都没问一下,也没搭理他。其实那河水挺怪:一个区域水温还可以,另一个区域河水马上就拔凉拔凉的,泾渭分明,没有过渡,没有缓冲,很容易导致大腿小腿抽筋。加上小河两岸杂草丛生,河底水草丛生,万一被水草缠住了,麻烦就大了。游了一会儿上岸,挨了于井涛好一顿数落。

另一次是一九七三年“五一”前,我和“猎人”兄结伴回上海探亲,车到南京已是晚上,我们决定在南京玩两天,寄存了行李后到玄武湖闲逛。天色已经黑下来,湖边很少有游人了。我和“猎人”兄替换着一人看衣服、一人下湖,也是不问玄武湖的深浅,就下湖游出去了。在农场的日子没有洗过澡,浑身不自在。湖水凉凉的,游出去很远,仰泳浮在湖面上,看着蓝黑色的天空,星光点点,还觉得特别舒服。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猎人”兄沿着中山门一路逶迤走到中山陵,清清爽爽地去拜谒孙中山先生了。

年轻,愣头青,做事不考虑后果。后来才知道,玄武湖水深约2米,水面近370公顷,万一游远了,回程体力不支;农场知道我们已经回家探亲了,父母以为我们快到家了,谁知道我们已经在半道上的玄武湖喂鱼了?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今天是农历腊月初七,明天腊月初八,至今我国江南仍有吃腊八粥的习惯,所用材料各有不同,多用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等煮成甜粥,也有加入桂圆、龙眼肉、蜜饯等同煮的,大冬天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别提有多滋润了。知青在北大荒可没那个福份。

每年的“冬至”是基本固定的,12月22日(偶尔也会是21日),冬至日起开始“数九”;春节一般在一月下旬至二月中旬之间(也有在二月下旬的);这一段时间,还是农历“小寒”“大寒”节气的时间段:“小寒大寒,冻做一团”。

如果“三九严寒”、“腊七腊八”、“小寒大寒”三兄弟相会,北大荒的严寒雪上加霜,室外气温动不动就在零下三十几度、甚至三十五六度!这就有了北大荒“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一说。那可真够知青喝一壶的!

天寒地冻,地冻天寒。有时候连队也会安排一点相对轻巧的活儿,比如让知青上场院搓玉米去,来年做种。“猫冬”?想得美,没那个好事!

场院的北面,有一幢房子,高高大大的,是主要存储大豆、玉米的粮仓。夏天里面特别凉爽,可现在是“腊七腊八”,那个冷!

几十个人围了两三个圈,坐下,一手一个玉米棒就搓上了。搓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冻脚!站起来,边跺脚边搓。虽说是在屋里,不知哪来的风,可劲的往身上钻。一个站起,一会儿全都冻得受不了站起来了,都好像得了多动症似的:缩着脖子,晃动着身子、跺着脚,双手还搓着玉米。

平心而论,搓玉米这活挺轻巧,让家属老娘儿们干合适。本来,一帮人团团围在一起,说个笑话,逗个乐子,破个“闷”,一晃就该收工了。可是腊七腊八那几天,硬是说话不利索,好像“癞蛤蟆喝胶水——张不开嘴”了!张嘴就是一团白气,鼻孔里窜出来的也是两股白气,吞云吐雾,好像个个烟瘾特别大似的。下巴冻住了,冻僵了,不听使唤,没人说话,即使说话也成了“小嗑巴”。粮仓里实在太冷,比屋外仅仅就是风小一点。不停地活动身子,跺跺脚;不活动,一会儿就筛糠了。

糊弄了一会,队长看看实在冻得够呛,一个个小脸刷白,动了恻隐之心,挺不易的,收工吧。一听收工,也不管手里的玉米棒子刚搓了半截,一扔,赶紧往回“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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