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1966(二)】:被毁坏的世界·为红司令而战·反革命的罪行…… 作者:董学仁


 

【自传与公传——1966(二)】:

被毁坏的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在1966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被摧毁之前,还有人同我爹一样嗅觉灵敏。

一位朋友告诉我,他从网络上复制粘贴了关于那场灾难的文章,一百多篇,几十万字,其中说到一位学者,也知道预先保护自己,也是预先把一些字画、信件烧掉了,但是,祖父、父亲和自己收藏的上万册古旧图书没舍得烧。红卫兵前去抄家的时候,把那些书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烧了四五个小时没有烧完,剩下的运到造纸厂做了纸浆。

朋友还告诉我,还有另一种嗅觉灵敏的人,比如一个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1966年春天刚刚任职,就从北京刮来的风里嗅出味道,于是决定把那个城市的一百九十处庙宇古迹,只保留十几处,其余通通毁掉。市委书记想迎合上面的政治意图,但他的革命不够彻底,几个月后开始破四旧,他决定留下的庙宇古迹,大部分被毁掉了。

这件事情,让我联想到破四旧运动的意义:

人类中最坚定的革命者,他们清醒地知道,只有彻底清除社会旧有的信仰,才能彻底推广自己全新的信仰。

但这需要一个长久的过程。中国的老一代革命者,用战争夺取政权的年代里,想要得到其他党派和各界民众的支持,一定要作出让他们满意的承诺,比如新建一个如何优秀的联合政府,等等。当他们建立了全国政权,那些承诺不能马上反悔。此外,仍有很多民众对他们不够了解,缺少支持,更谈不上无条件的信仰。这样一来,他们预计要做的一些事情,往往需要较长时间,甚至需要下一代革命者完成。

据我的观察,有些事情必须由下一代完成。因为人类的革命,通常带有一些独断性、偏激性、极端性和危害性,在它的岁月里渐渐显露。这会让一批革命者感到意外,自己流血牺牲追逐的革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于是像奥威尔在小说《一九八四》写的那样,出现了动摇、修正、放弃,但这些在革命“新词”喂养大的新一代那里暂时不会出现,他们坚定地信奉原教旨的革命。

1966年,在新政权以后出生的一代人,长到了十七八岁。在阶级斗争思想的培育下,新的一代人年轻气盛,头脑空虚,性情粗暴,对旧世界充满了党派般的仇恨,可以接续上一代人的事业了。这种情形不仅中国才有,还有其他的例子。二战以后的德国,新的一代人从出生到长大,忽然震惊于上一代人在二战中的无比邪恶,于是推动了整个民族深入地反思和悔罪。还有与以色列相邻的一个国家,隔上大约二十年,就与以色列打一场大型战争,然后以惨痛的失败结束。为什么相隔二十年呢,因为需要新的一代人从出生到长大的时间准备,他们才能去除战后的恐惧,才能培育出开战的信心。

还有更重要的例子,德国人在1918年11月输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又在1939年9月挑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间隔时间二十年多一点儿,也是一代人从出生到长大的时间。他们不仅储备了战争的力量,也把邪恶的政治发展到了顶点。如果我喜欢思维定势的话,我会从这些现象中归纳出一代人时间定律,或者按照国际上的流行说法,叫做董学仁定律,也未尝不可。

到了1966年夏天,中国的新一代革命者,高唱一首《造反歌》,昂首挺胸,冲上了政治舞台:

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敢想敢说敢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

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杀!杀!杀──嘿!

他们自编自唱的这首《造反歌》,进行曲式节奏,通俗明快,高亢奔放,铿锵有力,杀气腾腾,比起前辈的《国际歌》响亮多了。其实这首歌,也能看出他们与前辈的主要区别。从他们出生开始,前辈们就在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但顾忌太多,气概不足,将近二十年里成效不大,以至于前面说到的那个省会城市,竟然在市委书记嗅觉灵敏地下令毁庙之前,还留下了一百九十处庙宇古迹。轮到新一代革命者出场了,他们毫无顾忌,气概非凡,让那个旧世界在短短一个多月里的损失,超过千百年里所有损失相加的总和。

北京的革命领袖发出号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向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开战,又将那些主义形象地归结为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按照青年学生们最初的理解,什么是牛鬼蛇神呢,大概是指宗教场所供奉的佛神仙鬼,封建时代的帝王官僚吧,于是那一年八九月份,先是北京、后是沈阳、接着全国各地的革命小将,上千万人涌向遍布城市、田野、深山的庙宇古迹,捣毁了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喇嘛教等所有宗教的场所,以及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文物古迹。

毁掉了炎帝陵、舜帝陵、大禹陵;毁掉了颐和园佛香阁大佛;毁掉了火焰山千佛洞壁画;毁掉了全国最大的道教圣地老子讲经台及周围近百座道馆;毁掉了孔子庙和孔子陵墓和各地的文庙;毁掉了医圣张仲景、书圣王羲之、作家吴承恩等历代名人的陵墓和纪念馆;毁掉了诸葛亮、包拯、张居正等古代文将武将的墓地、雕塑和故居;毁掉了张自忠、杨虎城及民国时期抗日将领的墓地从古至今,不辨善恶,他们要彻底毁掉旧有的文化痕迹。他们刨开宋朝民族英雄岳飞的坟墓,将其焚骨扬灰。他们用石头砸碎明朝万历皇帝和皇后的尸骨,然后用火焚烧。他们鞭挞近代变法维新领袖康有为的遗骨,用绳子拖着游街示众,还把他的头骨送进一个“造反有理展览会”,标签上写道:“中国最大的保皇派康有为的狗头”。

很多年后,我去鞍山的千山风景区采访时,听人说起道人葛月潭的事迹。他二十岁时成为道士,是清末民初很有名气的学者、诗人、画家。每遇灾荒,他都会写字作画换得银两赈济灾民,而且他还在沈阳开办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专门招收穷人的孩子读书。没想到1966年来了,沈阳的革命小将到千山破四旧,把葛公塔里坐化的葛月潭遗体鞭挞以后焚毁。他们还毁掉了千山寺庙里不计其数的佛像、神像、经书、祭器和石碑。有些人回忆说,破四旧结束很久以后,他们在千山看到,一切和宗教有关的建筑、设施都被砸得一塌糊涂,和尚、道士们也都跑得无影无踪了,砸碎的佛像到处可以遇到,撕毁的经书被风吹起又被雨浇烂,像挂在树上的白色花朵。当然,损失最大的还是北京。我看到一个数据,北京有6843处文物古迹,其中有4922处被毁。

毁掉古迹文物,只是破四旧运动的一小部分。

他们闯进许多地方的新华书店,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著作,全部烧毁。他们闯进上千万家庭,搜出那些家庭的藏书,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著作,全部烧毁。他们有一个简单又实用的原则,不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著作,就是四旧,就要烧毁。新华书店的书,印刷厂还可以重新印刷,可惜的是民间的私人藏书,大部分早已绝版,不能印刷。

许多描述破四旧运动的文章里,都引述了下面的事情:

“五台山曾有一位和尚刺指咬舌,以毛笔蘸血,化了四年时间写下了一部75万字的《华严经》。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曾借到东京展览过半年,并按期原物归还。而今开到五台山的红卫兵将它劫走,这部人间难得的血写的经书就从此消失,再也无人知其下落。”


为红司令而战

八月里的一天,我三哥从学校回来,左臂上戴了一块红布,红布上用黄色油漆印了三个大字:红卫兵。其中的“卫”字是已经废弃不用的繁体字,一看就知道是最高领袖毛泽东的题字。

那时候,别人是不敢公开使用繁体字的。北京的青年革命者制定了《红卫兵破旧立新一百例》,汇集了一百条破旧立新的革命化、政治化要求,其中的最后一条是,“提倡简化字,以后各报纸刊物标题一律用简化字”。他们要求报纸刊物一律用简化字,但没有要求最高领袖的题字也一律用简化字。他们无比敬爱他们的最高领袖,把他使用繁体字题写的“红卫兵”,佩戴在他们每个人的左臂上。

我三哥佩戴的这块红布,叫做红卫兵袖标,是当时中国青年革命者的重要标志。那时候他十五岁,读中学一年级,是红卫兵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但他长得挺高,是个挺帅的小伙子,戴上红袖标特别精神。这些红卫兵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弄来解放军的旧军装,每人一套穿在身上,腰间系上有铜扣的皮带,觉得自己威风凛凛,说话的调门都高了八度。说句实在话,在1966年的时候,有几个亚洲国家的军装,是世界上最难看的军装,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像披着黄绿色的菜叶子,头上的那顶军帽,像一个看不出形状的面包。

红卫兵,有一个正式名称,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因为是保护最高领袖的革命组织,必须是出身好的中学生和大学生才能参加,那些出身于地主、富农、资本家的子女,灰溜溜地靠在一边儿,只有接受红卫兵批评和斗争的份儿。当时有两个响亮的口号:一个是造反有理,一个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里的老子,是中国民间使用的俗称,指的是人们的爸爸,而不是中国历史上那个著名的思想家。

整个中国大陆,好比干燥的柴禾堆。

在新政权建立后出生长大的孩子们,从小受到完整和立体的革命教育,还有被篡改后的历史教育,根本不知道以前的社会还算有一些正常,人的生活还算有一些模样。他们学习的课本,他们看到的电影,都在告诉他们,现在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阶级敌人时时刻刻都在梦想复辟,想让他们回到被剥削得像鬼一样的悲惨生活。他们严重的营养不良,每个月只能凭票买半斤肉,从粮店买回家的苞米面常常是生虫的有霉味的,如果还要回到更悲惨的时代,他们感到深深的恐惧。就这样,他们心中的仇恨,他们心中的愤怒,积聚了巨大的能量,接近了自燃的临界。

到了1966年夏天,所有的学校都不上课了,按照学校的说法,叫停课闹革命。一切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东西,需要他们来清除;他们心目中的最高领袖,需要他们来保卫。有一个消息在悄悄流传,毛主席担心坏人篡权,已经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

他们的革命激情,立刻燃起腾腾烈火。

他们冲出校园,到处寻找旧世界的遗物,找到了就统统毁掉。中国大部分文物古迹,表现了人类千年万年的文明,都被他们在极端的愤怒里毁掉了。他们还利用公安机构掌握的特殊名单,抄了城市和乡村几百万户居民的家,毁掉和掠走了他们祖祖辈辈的文化珍藏。

那个特殊的灾难岁月,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青年革命者嘹亮的《红卫兵战歌》,宣泄着他们歇斯底里般的壮志豪情: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横扫一切害人虫。

敢批判,敢斗争,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革命江山万代红。

现在的互联网上,还能收听到这首主张暴力的歌曲,让人不寒而栗。从某种联系来说,一些暴力的主张,往往催生暴力的革命;而一些暴力的革命,往往变成暴徒的革命。其实早在红卫兵抄家时,已经出现了许多例暴力致人死伤的事件。

例如,北京的一个派出所的“人民警察”,接到一个“革命群众”密告,说是一户人家向外转移四旧物品,然后“人民警察”转告给一个红卫兵组织。英勇的红卫兵前去抄家,抄家过程中用木棒将这家的五口人活活打死。事后,打死人的红卫兵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为什么不处罚他们呢?没有人探究过其中的原因。在我看来,大概有以下几种可能:

一是在红卫兵出现之前,整个国家的执法一直混乱不堪,使得连年不断的政治运动,享有对政治贱民生杀予夺的特别权力。而红卫兵残酷斗争致死致伤的“牛鬼蛇神”,其中一部分与社会认定的政治贱民的种类基本一致,超出了的另一部分,也恰好符合新的政治运动需要扩大的政治贱民范围。这两部分合起来,就有早已被打倒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加上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如国民党的党、政、军、警人员)、资本家、小业主、反动学术权威、反动的文化教育界人士(如学校的校长、老师)、流氓(按照当时标准行为不端者),等等。

二是在红卫兵出现之前,法律层面的司法又和革命群众的司法,奇妙地相互交织相互补充。比如对一个杀了人的地主后代,“革命群众”要求司法机关判处他死刑,并且提出了二十多种残酷的处死方法。再比如一对通奸杀人的男女被判处死刑枪毙后,“革命群众”拉着两人的尸体游街示众,然后浇上煤油点了天灯。

三是红卫兵的一些暴力行为被合法化了。那时候,最高领袖戴着红卫兵袖标,在北京先后接见了一千多万红卫兵小将,这是对红卫兵运动最有力的肯定和支持。《人民日报》接连发了多篇社论:《好得很》《工农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向红卫兵致敬》等等,并喊出了“红卫兵万岁”的口号。公安部门还接到上级的指令,不准对打人的红卫兵实行法律制裁。

就这样,红卫兵的恐怖行为,被他们自己称为红色恐怖,弥漫在占了地球人口四分之一的国家,溅起满天的血光。我看到的一份资料说,据北京市的统计,1966年八九月份期间,北京市被打死的人竟有1772名之多。


反革命的罪行

我大哥当兵时的营房,位于黑龙江省西北部的嫩江县。那里,是山区与平原的过渡地带,北面是大兴安岭,东面是小兴安岭,南面是松花江和嫩江冲积而成的松嫩平原。它的西面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大哥的来信里,没有说嫩江县的西面是什么地方,是山岭、河流,还是沼泽、平原。

当然,很多年以后我长大了,可以从书本上知道嫩江县的历史与地理,甚至知道了我大哥未必知道的事情。比如他服役的铁道兵,就在他服役的那几年,恰好是中国最危险的兵种——他们向越南派出了十多万士兵,在靠近前线的地方开凿山洞、修桥筑路,免不了出现伤亡。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或者被美国飞机投掷的炸弹击中,或者在自己填装炸药时出了事故,都不能完好地回到故国,回到父母与与兄弟身边。我妈一直在苦苦想念她的大儿子,想得她的精神有些失常,想得她的肺部出现空洞,但她绝不会想到,她的大儿子当了铁道兵,差一点遇到了真正的危险。

到了1966年,我大哥已经服役三年,按照参军时的说法,应该退役了,想必是由于大量的铁道兵去了遥远的越南,他还要延长两年服役时间。但他很幸运,他当兵的地方在我们国家的北端,而越南战场则在我们国家的南面。我们的国家太大了,它的南北距离与黄河的长度一样,都是五千五百多公里。即使越南需要再多的中国铁道兵,我大哥的部队也轻易不会调往那里。从这一点来说,他的幸运是真实的。

我大哥的来信,每个月至少一封。于是,给他去信,就成了我们家每月至少一次的重要事情。我爹我妈口述,我三哥执笔,写完了还要读一遍,听着没有问题了,再给他寄去。但是有一次,我趴在三哥的肩膀后面看他读信,发现信的最后两三行没有读,很显然是他自己悄悄加上去的。在他添加的部分,描述了他对旧军帽的渴望:他的好多同学都有真正的军帽了,而他没有,经常被同学笑话,你大哥还当兵呢,你连个军帽都没有。大哥,你就寄回一个旧军帽吧。

有些岁月一旦过去,就显得特别遥远,恍如梦境。后来的人再有多好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那个时代的中国青年,拥有一顶旧军帽时,如何的满心欢喜,如何的骄傲自豪,如何的爱护珍惜,如何的奉为至宝。

头上没有革命军人的帽子,怎么算得上革命青年?

我在前面说到几个亚洲国家的军装,其中包括中国的,是世界上最难看的军装,他们的军帽像一个看不出形状的面包。现在有些后悔了,这样的比喻,很容易伤了几千万中国人的情感。它可是青年人最喜爱的帽子,从1960年代中期,一直到1980年代初期。

女孩子戴军帽时有个讲究,在军帽里垫一团手绢,把帽子的前部高高地顶起来,一排整齐的刘海儿露在前面,两只毛刷样的短辫伸在后面。至于男孩子,用纸折成一个帽圈放到帽子的内沿里,把帽子腾起来,不仅显得身高,还显得精神。

不管女孩子还是男孩子,一年四季几乎都要把军帽戴在头上,哪怕到了寒冬季节,都能看到头戴军帽的青年人,哈着气用手捂住冻红的耳朵,一歪一滑地走在风雪之中。他们洗军帽时还特别小心,不让帽子里面的方形红色印章褪色。如果褪了颜色的话,可就不像真正的军帽,像是民间仿制的了。

他们是戴军帽的一代人,也是抢军帽的一代人。很多人不像我三哥那么幸运,有一个哥哥在部队里当兵,能够寄来真正的军帽。他们的帽子,通常是抢来的,并且戴不上十天半月,又会被别人抢走。

我们那座城市里,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个男孩子走在火车道旁边,身边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把他的军帽抢了过去。这时候他发现抢他帽子的人又瘦又小,就拼着力气追赶。当他把军帽夺回来时,发现抢他帽子的人竟然是个女的,就怒气冲冲地把那女孩子强奸了。第二天,他们两人的事情暴露了,男孩子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强奸被抢犯某某某”,女孩子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抢劫被奸犯某某某”,一起押上一辆汽车游街示众。幸好那时游街示众的汽车太多,几分钟就有一辆,也就没有太多的人注意他们。

那时中国的汽车不多,大部分都用来游街示众了,所以还是游街示众的汽车太多。另外那些被游街示众的人,年岁比他们大,罪行也比他们严重,脖子上挂的牌都有“反革命”三个字。因为游街示众的组织者,大多是那些青年革命者,他们和他们的最高领袖一样,眼里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种人,没有中间派。于是,在他们制定的罪名里,“反革命”这三个字用得最多。例如,杀人就是反革命杀人罪,抢劫就是反革命抢劫罪,盗窃就是反革命盗窃罪,强奸就是反革命强奸罪,等等。那两个挂着“强奸被抢犯某某某”“抢劫被奸犯某某某”的人,他们的罪名算是比较轻的了,可能是他们的牌子上,写不下那么多字。

政府公开审判的犯人,也常常用到“反革命”的罪名。

前些天我在网络上看见一篇精短的文章,幽默与调侃的语气,颇有契诃夫短篇小说的风格。

那篇文章写到,一群刑事法官下去调研。山路漫漫,大家开始说笑话解闷。既然都是法官,主题当然与案子有关。一位老法官回忆说,他1975年刚到法院工作时,国家根本没有《刑法》,一本1950年代起草的“刑法草案”,就是办案参考。没有经过任何法律训练的人,照样可以做法官、办大案。由于缺乏法律依据,定罪量刑的随意性很大,尤其体现在罪名认定上。为了争取正确,任何罪名之前都得冠以“反革命”三字。

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某个村子出了起奸尸案,搁在现在,当然得定侮辱尸体罪,那时这就属于疑难案件了。法官们讨论了半天,始终没有结论,最后还是承办人突发奇想,拟定了罪名:反革命不讲卫生罪!

文章里写到的另一位法官,也讲了个故事:说个真实案例,是我们1990年代搞案件复查时发现的,也发生在没有《刑法》的年代。有位年轻工人,晚上做梦梦到和车间一名漂亮女工发生了关系,早上醒来很兴奋,到处向厂里人吹嘘,连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消息很快传到女工那里,那姑娘是个烈性子,羞愤难当,居然上吊自杀了。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年轻工人很快被保卫科抓了起来。案子到了法院,怎么定罪又成了问题,有人说该定反革命流氓罪,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那年轻工人只是做梦,并没有真正耍流氓,就算说他耍流氓,也是口头耍流氓。最后,还是法院院长拍了板:反革命梦奸罪,10年!

与他们在一起的一位女法官,也讲了个故事,多少带一些浪漫色彩:有个村子,当年许多知青在此下放。有段时间,女知青们纷纷投诉,说总有人偷看她们洗澡。村里很重视此事,安排民兵和男知青轮流值班,终于破案,原来是村里一个二流子所为。案子到了法院,定罪又成了问题。其间,也有人提议定反革命流氓罪,可人家只是偷窥,没有动手啊。最后,还是一位军代表有见地,想了一个又贴合实际,又浪漫的罪名:反革命偷看青春罪。


免费的旅游者

枕边放着埃利亚斯·卡内蒂的《获救之舌》。我喜欢他那冷静、简略、富有成效的讲述,比如我现在读的这段:

“天寒地冻、寒气袭人的时候,饥肠辘辘的狼群就下山来,向雪橇前的马猛扑过去,撬夫挥舞鞭子,试图把它们赶跑,但这无济于事,得要向它们开枪射击。------他们开枪打死一只狼,把其余的赶跑了。母亲当时心惊胆战,她叙述了这些狼的红色舌头,这些狼当时靠得那么近,以致她过了好些年后还梦见它们。”读到这里我停住了,想起另一件事,发生在1966年的中国。那一年接近年底,《人民日报》号召正在全国大串联的红卫兵,由乘车改为步行。有些年轻气盛的红卫兵,想重新走一遍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感受革命前辈的艰苦牺牲和胜利豪情。他们举着红旗,踏上人烟绝迹的野岭荒山。他们的一支队伍被饥肠辘辘的狼群包围,一场拼死的厮杀,没有人活下来。

那一年,有个叫井冈山的革命圣地,开了十七个接待站,用了近千名炊事员,先后接待了一百多万年轻的革命者。井冈山还不算荒僻之地,但也有一支红卫兵队伍在深山里迷了路,不知道迷了多久,全都饿死了。还是那座井冈山,大串联时期出现了可怕的流行性脑膜炎,同时有几百个红卫兵染病,让山上笼罩着死亡的气息。据说是因为红卫兵大串联,那年的脑膜炎,是二十世纪中国流行规模最大的一次。

几年前读过一篇当年红卫兵的回忆文章,忘了是在哪本书里读到的。文章里提到他们中的许多人死去了,但是,是一种浪漫的死法。他们走了几个月,再跨过一条河就进入北京,就能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他们的心中盛满胜利的喜悦,走在那座桥上,高唱直冲云霄的战歌,踏着雄壮整齐的步伐,想不到突然引起了共振,整个桥面落入水中,桥上所有的人,都被河里的激流冲走了。那时候所有的落水者,口中喊的不是“救命”,而是“毛主席万岁”!

在读到这篇文章之前的很多年里,我都很羡慕参加革命大串联的红卫兵,甚至他们自己也很羡慕自己,遇上了做梦都梦不到的机会。

在《人民日报》发表《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之前,他们都是乘坐火车和长途汽车,到全国各地搞串联的。报纸上、广播里公布了北京发布的通知:全国实行革命大串联,火车汽车一律对红卫兵免费,凭红卫兵组织的介绍信,就可以免费领票。每个城市都开办了红卫兵接待站,管吃管住,招待毛主席请来的小客人。按照中国最高领袖的想法,要开动全国的火车和汽车,请各地的红卫兵代表到北京来,学习北京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精神,学习北京红卫兵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传统、旧习惯的革命行动,然后,然后在全国轰轰烈烈地掀起一场新的革命,更大的革命。

那时中国的最高领袖,经过一轮全新的造神运动,已经成为青年革命者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成为他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当然,当时所有的报纸都这么说,谁也顾不上这后一句话里隐含的语病:全中国只能有这一个红太阳,已经没有用来比较的参照物了,哪里还谈得上最红或者最红最红的呢?

在那段时间里,不仅全中国只能有这一个红太阳,全世界也只能有这一个红太阳。在我所在的辽宁省,隔着一条鸭绿江就是朝鲜。在鸭绿江的两岸,中国和朝鲜都架设了能量巨大的高音喇叭。中国境内的高音喇叭,每天对着朝鲜军民高呼口号:“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朝鲜境内的高音喇叭,对着中国狂热宣传金日成的主体思想。高音喇叭后面的两个国家,都认为各自的领导人才是世界上最正宗的共产主义运动领袖,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1966年的中国,红太阳的光芒不仅明亮,而且温暖。

从那年夏天开始,每隔半个月左右,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要接见来自各地的红卫兵小将,先后接见了八九次,总共接见了一千三百万名红卫兵。

对于这些红卫兵来说,开展革命大串联,受到伟大领袖的接见,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意义,终生难忘。

比如,在北京见到了伟大的革命领袖,让他们激动的哭啊笑啊,脸上滚过了滚烫的眼泪。虽然拥挤在巨大广场上跳起来的一百多万人群之中,虽然远远望去伟大领袖只有一角花生大小,身形也看不清楚,但这毕竟是革命青年感觉到的最幸福的时刻。

比如受到领袖接见之前,红卫兵每个人可以领四个煮鸡蛋、四两红烧肉块和半斤馒头。受到领袖接见之后马上庆祝,每个人两个白面馒头,一碗猪肉粉条豆角。从出生到长大成人,这几乎是大多数红卫兵吃到的最饱的最好的饭菜,家里过年的时候也吃不到这样奢侈的食物。

再比如,在北京的接见结束以后,他们可以乘车继续在全国开展革命大串联。大多数红卫兵和他们的家庭,一直在贫苦中生存,根本就没有外出旅游的经济条件,忽然间学校停课了,他们能够以革命的名义,免费在全国周游,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幸运?

那一年秋天过去一多半的时候,我三哥也和几个同学一起,参加了这场免费的革命旅游。临走时我妈给了他十多元钱,走了一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差不多都揣了回来。到哪里都免费招待,每天发一斤全国粮票,三角钱的伙食补助,哪里还需要花自己的钱呢?

我三哥也到了北京,见到了伟大领袖,激动地高呼万岁,以致喊哑了嗓子。

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和十几万人等在火车站里,等了一天多才登上火车。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由车站发给每人一张车票,赶上哪一趟火车就是哪一趟,火车头面对的方向就是他们要去的方向。那一天我三哥登上的车厢向南开去,没过几站,车上的人就太多了,全都是串联的红卫兵。行李架上是人,座位下面是人,过道和车厢接头处更是挤满了人,连小小的厕所也挤满了五六个。车门根本就打不开,要上车的红卫兵小将就从窗子硬往里钻,实在挤不上来,就挡住不让火车开走。车厢里的温度太高,每到一站,车站上的工人用水龙头向车厢里浇水降温,免得里面的人中暑晕倒,让他们能够活着,奔向他们的目的地。

那时候中国的每一趟列车,都严重超员,不堪重负,所以才有了北京报纸发出的号召,让他们由乘车串联改为徒步串联。


生命还给北京

老舍在北京出生时,已经是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那座庞大的城市,老得不能再老,它的记忆模糊一片,甚至想不起来有多少岁月,做过这个国家的首都,并成为敌人首选的攻击目标。它一次次毁于战火,一次次重新修建,用石头,用树木,用桔黄和翠绿的琉璃瓦,用闪闪发亮的铜和黄金,比先前还要富丽堂皇,但是,又能挺得了多久呢?

老舍还没有学会走路,绵延三百年的大清帝国就腐败不堪,被八国联军数量很少的部队攻陷了国都。据说,老舍的父亲是守城的士兵,死于保卫北京的战斗。老舍的一篇自传回忆说,八国联军的士兵冲进他家里,把一个箱子扣在他身上,想要闷死他。

如果老舍被杀死了,后来的中华民国,可能就少了一位重要作家,一位与国际文学界有过良好沟通的小说家。二十五岁那年,已是基督教徒的老舍,受教会推荐到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担任教员。在英国那五年,需要提高英语,他拼命阅读狄更斯和康拉德的小说,于是知道了欧洲小说的结构方式和人物安排,于是照猫画虎开始创作,于是把作品寄回国内发表。

有一年我买到康拉德《黑暗深处》的中译本,读了以后,想到了老舍。康拉德的小说,可不像狄更斯的容易学习。两个人的小说结构都很简单,人物处理都很扁平,但康拉德善于营造小说气氛,比如阴郁、冷漠、残酷等等,比如通篇的环境都使用了象征性的隐喻,其实是作家独特的现代精神指向,没有与他相似的心路历程,没法运用他的小说方式。老舍的小说,还是从狄更斯那里,学到了外在的容易掌握的东西。但是,在当时的中华民国,白话小说刚刚兴起,即使学到欧洲作家的皮毛,也可以成为屈指可数、相当不错的小说家。

老舍四十七岁时,他的小说《骆驼祥子》出了英文版,还在美国成了畅销书,美国政府邀请他访问和讲学一年,他却在美国居住了四年。离开了战乱不息的故国,离开了妻子和儿女,离开了婚外的女友,他有了安逸的时间,小说写作进入极佳状态,一连写了几部让他满意的长篇,又有五六部作品在美国出版。这不仅是写作上的幸运,也是思想上的幸运——能够在比较重要的生命时段,接受了英式民主之后,又感受了美式文明。这样优越的小说家,在使用汉语写作的作家群中,大概只有老舍自己。

据说,回到故国后的1950年代初,老舍还同美国的文化界保持联系,在与美国版权代事人的通信中,他同意加入美国作家协会,同意每年缴纳十五美元会费。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公开的。他回到北京时,北京已换了朝代,又一次做了国家的首都(大清帝国之后的中华民国,国都迁往南京去了)。新政权把美国视为最大的敌人,老舍就把关于美国的印象,重新过滤一遍,好的印象收藏起来,不好的印象写成文章,发在新政权的报纸上。

我读过他写于1950年的《美国人的苦闷》。看得出来,那些不好的印象,被有意放大了。他接受过基督教义的洗礼,接受过英式民主的熏陶,对他的影响更深的是欧洲作家的人道主义情怀、自由主义思想,但是在1950年以后,所有优秀的影响,都让位于新政权强大的政治干预。

那时候的北京,把知识分子和作家艺术家列入资产阶级阵营,从肉体到灵魂的干预,一个人也不放过。——检讨与改造,批判与斗争,原罪与惩罚,达到了自人类出现以来的顶点。他们,失去了说真话的勇气,也失去了不说话的自由,而他们真正失去的,是知识分子独立的精神,知识分子宝贵的良知,知识分子存在的意义。几十年里,他们的个人品质是高是低的区别,仅仅在于说假话、出卖同类的程度。在这方面,我比较尊重老舍,他在不得不说假话时也要说些假话,但毕竟在当时的中国作家里面,假话说得少,还可能没有出卖过他的同类。

我比较尊重老舍,还因为他的假话,往往说在不重要的地方。

比如,作家们在1950年代的写作必须配合政治,领导出思路,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老舍却避开了疯狂和血腥的经济、政治运动,编写了一部话剧《龙须沟》,歌颂北京新政权治理环境造福人民。北京高兴了,颁给他“人民艺术家”的奖状,那是中国在作家中颁发的唯一的“人民艺术家”称号,落到了老舍头上,至高无上,荣耀无比。后来,他悄悄写了一部话剧《茶馆》,还算有水平,还算没有假话,在那十几年二十几年之内,是中国唯一的好些的作品,让老舍保留了足够的面子。

再比如他自传中写到的,八国联军把一个箱子扣在他的身上想要闷死他的事情,很可能,也是依照政治要求杜撰出来的,一个不太重要的假话——血肉横飞的战争里,那些外国大兵们,如果想杀死某个一两岁的幼儿,用得着这样复杂的设计吗?我从那个年代走过,知道怎样阅读那个年代的文字。读他自传的这一部分,我能够确认的,仅仅是:他经历了北京的那一次战乱之后,没有死去,仍然活着。

那座老得不能再老的城市,战争年代里不能安宁,和平年代里就能安宁吗?

他是在1966年死去的,六十七岁。那年夏天,北京的青年革命者沿袭了老一辈革命者的观念,把知识分子和作家艺术家都当做政治贱民,当做假想中的敌人。老舍也在被批斗的人群里,遭受疯狂的毒打,浑身上下全是血,晕倒在地。他仅仅挨过这一场批斗和毒打,第二天投湖自杀了。有人说,那个夏天他的身体特别差,挨打的前一天刚从医院里出来,如果他身体好,可能不会自杀。

他的一生里,在北京居住的时间不多,与北京的关系越来越远。但在1949年的年底,他匆忙告别在美国写作的优越时光,回到北京,那年他五十岁,写作最好的年龄之一。那时,他没有预想到北京的新政权,那种正在试验中的革命运动,是人类历史上最猛烈的风暴。人和人群的命运,在狂风中飘忽不定,容易被撕碎。

回到生他的北京,像是完成一个约定,不管怎样死去,把生命交还给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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