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连载十三:送别·“梁祝”音乐会·悲剧 作者:王安平


 

【足迹】连载十三:

五十六、送别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下乡第二年底,部分幸运的同学开始被抽调回城。当他们欢天喜地踏上归途时,为他们送行的留守同学免不了黯然神伤。

我们大队另一个知青点的7个同学因为分队被拆开,3个上海籍的同学(其中只有陈仲梅与我同班)留在八队,四个贵阳籍的同学(有三个和我同班)分到九队。

1970年10月,九队有三人同时被贵阳市财贸系统招走,只剩我的同班同学小宝。当时我因故回家,没能为返城的同学送行。回到生产队才得知他们已经离去,就专程到九队看望独自留守的小宝。小宝房东的儿子林泽垠悄悄告诉我:“老刘他们三个走后,老高独自在屋里哭了一夜。”我非常理解小宝的心情,但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因为在我返筑期间,和我一“家”的两位女同学也已经调到白市樟木林场,我回来之前她俩就被同时调进林场的其他同学接出大山了。虽然我们队还有两位和我分了“家”的男生,但他们也正为返城的事宜回贵阳四处活动。人去楼空,我同样必须面对独自留守农村的既成事实。

1971年夏天,八队的陈仲梅终于被凯里083军工系统242厂录用。此前另外两个同学已经离去,只有我和小宝去为她送行。她把自己的稻谷给我和小宝各留了30多斤,只留30来斤拿去办理粮食迁移手续。

我和小宝一人挑谷子,一人挑行李为她送行。我们绕道红团、江东上白市,因为必须到江东粮站办理粮食迁移手续。

这条路比我们平时往返白市的兰溪山要远10多里,以往只是去买返销粮才走这边。路途虽远,但却好走得多。坡度不大,山路一直平缓下行。

担子不重,我和小宝的心情却不轻松。各自想着心事默默低头赶路。我为同班最后一个女同学终于离开农村高兴,更为自己渺茫的前途暗暗担忧。

分别的时候,陈仲梅安慰我们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挥手道别,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宝收到贵州省木材加工厂的录取通知书时,小孔正好在大塘,便和我一起去为他送行。我俩沿小路下到山脚,跨过白头溪简陋的木桥往上走了十来米,发现小溪上游的坎上一条两米多长的乌梢蛇正蜿蜒爬行。我们手中无棍,赶紧四处寻找石头,随后将那条蛇活活砸死,正好拿它去为小宝践行。

到了九队,我在小宝屋外剥蛇皮时不慎将刚脱完皮的裸蛇掉到地上,便拿了个脸盆到九队的水井边舀水冲洗。

水井位于路坎下低洼处的稻田旁边,我的一举一动被四周坡地上的乡亲们看得明明白白,立刻遭来妇女们一片谩骂和声讨:“老王!剁脑壳死你的!”“老王,挨千刀你的!”“老王!你打龌井水,要绝代的呀!”我并不生气,因为我晓得乡亲们从不吃蛇,并且认为蛇肮脏龌龊,对它又怕又恨。此刻我暗自好笑,虽然挨骂却并不还嘴,自知理亏,赶紧端着裸蛇一溜烟跑回小宝处。

我让小宝把砧板拿到屋外,在露天将蛇斩成小段放进鼎罐,放好水并盖上盖子,才端进厨房。此时火上的饭已经干水,小宝将鼎罐夹下来放到撑架旁焮着,腾出火来炖乌梢蛇。

趁此期间,小宝叫我把他留给我的谷子挑回了驻地。

返回小宝处,蛇已经炖好,满屋飘香。哥儿仨美美饱餐一顿,稍事休息,便挑着那简单的行李和办理粮食迁移的谷子上路了。

两副担子,哥仨轮换着休息,倒也并不费事。这让人想起三年前初次进山时的情形,尽管行李全部让乡亲们挑走,我们空手空脚跟在后面,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今我们肩荷担子,却走得飞快,三年来的日子并没有白混。

这次送行,因为有了小孔做伴,虽然我的心情比送陈仲梅时平静了很多,但望着那些熟悉的山间小路,依然免不了一次又一次问自己:什么时候,我才能挑上自己的行李永远离开这片土地呢?

分别的时候,小宝紧紧握着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诚恳地对我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保重保重!”我也相信,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只是没有想到事隔四年之后我的面包才姗姗迟来。

返城的小宝当月就在给我的信中夹寄了20斤全国粮票,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的同窗之谊。


五十七、“梁祝”音乐会

秋天,县文艺宣传队杨应基北门街的家里。

小孔应朋友们的请求拉小提琴。他正在演奏的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吴清华诉苦的选段。

舒缓、低沉、悲愤的琴声从他的指尖流出。我明白,他是在用琴声表达心中的愤懑——几天前,我陪他到县里报考县文艺宣传队,他的才华得到了有关领导的首肯,却慑于“政审”的淫威而将他拒之门外……

朋友们爱莫能助,静静地听他演奏。

突然,一位中等身材架着玳瑁眼镜的中年人从门外闯进来,径直走到小孔跟前:“把你的琴给我看看!”一口浓厚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接过小提琴,他仔细查看琴身,又凑近琴身辨认音箱里的商标。然后旁若无人地在屋中站定,娴熟地用持弓的手指拨弦,继而试拉,一串流淌的音符从他的指尖滑出……

我满腹狐疑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猜不透他的身份。是上海人无疑,但从年龄推断不可能是知青,因为比我们大得多。屋内的客人中除了贵阳五中的女生莫啸娴与我们有过一面之交外,其他朋友都是初次见面,我实在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来者是何许人。

“走!到我那儿聚聚怎么样?”来人向小孔发出邀请,对其他人却视而不见。

“还有我的朋友?”小孔指着我。“当然!”他这才转过身打量我,微笑着做了一个潇洒动作:“请!”然后自顾自率先退出门外。朋友中有人劝我们别去,有人欲言又止,露出害怕的神色。我和小孔却不在意,彼时的我们一无所有,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我姓张,叫张国平,在气象站工作。”一到街上,他便自我介绍,继而询问我们的情况。小孔和我简单地自报家门,跟随他往气象站走去。街边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令我莫名其妙。

气象站在县城西门外的坡地上,一个四周有百叶窗的白色木箱矗立在高地中央,箱顶伸出的风向标正随风摆动。不远处是办公用的青砖小平房,除了与之相距十多米的一栋平房宿舍外,四周全是碧绿碧绿的菜地,菜地周围是不高的栅栏。菜园里的植物井井有条,长势喜人。看得出园丁打理有方,而且颇具蔬菜栽培的专业技巧。房前屋后的树虽不大却枝繁叶茂,整个环境给人以清新静谧舒适的感觉。

老张把我们让进他的宿舍。室内杂乱无章,枕边、桌上到处是书,多数是外文书籍,一望而知这是个喜欢读书的单身汉的居室。

我一眼瞅见桌上的一本外文画报,老张顺手递给我,同时笑道:“你看看人家的服装,一人一个样,没有相同的颜色更没有统一的式样!”如他所言,画报中的服装式样简洁,色彩并不艳丽花哨,也没有多余的装饰,朴素大方得体的居多。画报中没有当时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奇装异服。

稍事休息,老张提议先做饭。他把我们领到菜地里,指着那块绿油油的菠菜:“随便扯,这是我的作品。”我大吃一惊,无法将园丁与眼前的老张联系起来,更没有想到这漂亮的菜地竟然会出自文质彬彬的老张之手。

我和小孔到井边洗菠菜,顺便挑回一挑水。老张从屋里迎出来:“呵呵,你俩洗的菠菜这么干净,吃了会长生不老啊!”其实,我们只是看到那菠菜根又肥又嫩,舍不得掐掉,用小刀刮净须根,洗净后那粉红色的根部在满菜篮的碧绿中格外惹眼罢了。

做饭的间隙,我们从老张的谈话中得知,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到贵州工作已经多年,由于有海外关系而被“控制”使用,文革中甚至被游街示众,是个常人唯恐避之不远的人。

我这才明白人们那怪异目光和朋友们劝阻我们的由来。

尽管他只有中专文凭,但通过自修英语已经达到相当水平。目前正在自修日语,据他介绍,贵州首台进口的日产冷藏车的说明书就是他翻译的。

他书桌的玻板下有一张精美的年历卡片,上面密密麻麻画着许多记号,有的日期上打叉,更多的却画着圈。老张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告诉我说,他每天就寝前都要检查自己当天定下的学习内容是否完成,然后在年历卡上记录下来警示自己。

我不禁立刻对这位仁兄肃然起敬,更钦佩他在逆境中锲而不舍的自学精神。

晚饭后,老张和小孔拿起了各自的小提琴,开始演奏“梁山伯与祝英台”。美妙动听的旋律顷刻在小屋里盘旋,我成了惟一的听众,独享那难得的音乐盛宴。

以前,我对这首小提琴协奏曲一无所知。第一次听到她的旋律,大约是一年前在贵阳逗留期间,偶尔听到在僻静的小巷深处有人用笛子吹奏,那流畅美妙的旋律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了我,过耳不忘。后来与小孔相识,才知道那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陈刚、何占豪当年在校时创作的经典曲目,曾荣获国际大奖。

而今,远离闹市的喧嚣,远离文革的政治纷争和狼牙大棒,远离白昼鼓噪的高音喇叭,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幽静所在独自一人欣赏美妙无比的音乐,不禁令人如醉如痴,浮想联翩……

陈刚、何占豪二位真不愧为音乐大师,娴熟地应用音乐语言将家喻户晓的故事一一道来:草堂共读的温馨,十八相送的委婉缠绵,楼台相会如泣如诉的无奈,化蝶双飞的喜从悲来……

当最后一个音符远去,我依然沉浸在遐想中,竟然忘了鼓掌致谢。

“怎么样?不会比文艺汇演差吧?”老张微笑着问。

“哪里可以相比啊?没有可比性!”我这才想起和小孔来县城的另一目的是打算观看文艺汇演。

“你级别不低啊,一人独享音乐会!哈哈哈!”老张接着开玩笑。

我难为情地涨红脸连声道谢,小孔也在一旁打趣:“听见了吧,赶快操练一种乐器,加入我们乐队。”那一刻我简直无地自容,唉,谁叫我这么笨呢。

至此,我们在异乡结识了这位令人尊敬的兄长。

一年后,老张在小孔处看到我用英文写的短信,大加肯定。并用随身笔记本的内页给我写了几句话,我至今不忘:

“你要奋斗,要努力,要持之以恒!离开这些,我们对生活就不会再抱任何现实的希望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完成这篇短文的时候,正好是六十一岁生日过后的第一天。回望历史,“梁祝”音乐会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那美妙动听的旋律还在耳边,不知老张仁兄如今何在?小弟在此向您请安了!


五十八、悲剧

四十年前,贵阳发生一起震惊全城的枪杀案。被害人是某厂青年女工A,也是刚返城不久的知青;凶手是该厂保卫科长,转业军人。杀害女工后,凶手没有潜逃,随即饮弹自尽。

案件并不复杂,坊间的传闻大同小异。大致经过如下:此前保卫科长受厂里委派到某地农村招工,将A招回,条件是A与其确立恋爱关系。谁知A进厂后反悔不再理那保卫科长,保卫科长百般劝说无效,一怒之下将A杀害。

坊间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谴责女知青“忘恩负义”,没有人追究惨案发生的深层次原因,也没有人拷问失去监管的权力应该承担的责任,更鲜有人去关心痛失爱女和爱子的双方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刻骨铭心的疼痛。

时至今日,除了当事人的双亲、弟兄和姊妹和同窗好友,还有谁会记得香消玉殒的女知青和那位命赴黄泉的保卫科长呢?

当我们一次又一次纪念上山下乡若干周年追忆知青岁月的时候,有没有人去对这场悲剧的导演问责?

实事求是地说,比起那些利用手中的权力肆无忌惮地蹂躏女知青的色魔,该案的保卫科长似乎还没有那么可恶,否则剧情就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不管他是畏罪自杀还是一厢情愿地殉情,至少他没有那些色魔那样十恶不赦。不过,保卫科长凭借手中的权力攫取爱情的企图无论如何也有失光明磊落吧?

而处于弱势群体的女知青,凭什么要用一生的幸福“报答”招工人员?保卫科长履行的是分内的工作职责,何“恩”可言?女知青婚姻自主,何“义”可负?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望这种悲剧永远不要重演。

但愿!


附:挚友跟帖

玩墨者:

"杀害女工后,凶手没有潜逃,随即饮弹自尽。"结局值得我们深思,真正的“悲剧”啊!

冬雪:

好巧,你说的这起悲剧的女主角正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许某某,家住富水南路,出事前一天她还和几位同学在我家玩呢。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事了。当天我们还去许家安慰两位老人的。事实真相确如你述,该同学为了能招工回城,答应了那位保卫科长,那位保卫科长的前提条件是必须和他确立恋爱关系才能招她进厂,其实,招工进厂班都还没上就发生了悲剧,真的是悲剧。只可惜该同学还是位才女呢!

临风:

当年知青在权势面前往往是弱者,都是滥用职权引起祸根。但愿权力不再被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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