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 作者:嘉嘉


 

风情

王琦瑶其实一生都在等李主任。王安忆的母亲生前读了《长恨歌》的手稿,认为王与李这一段,是最好的。上海女人一直在温婉的争取自己的爱情和繁华,不幸她的期待被毁得过于快了。李主任遇难后,王安忆替王琦瑶找了个休养生息的避静处------邬桥。这里水道成网,民风淳朴,乌蓬船竟然像城里铜铃叮当的人力车,直达各家门口。我极喜欢这一章,如此水乡场面,王安忆在另几篇随笔里也有过记载,其中一处是她母亲的祖籍,柯桥四十里茹家溇 。喜欢的理由倒很简单,我们不一定都有这样如丝棉薄袄的老家,贴身可体,可怀旧,可疗伤。
上海女子落在河湖道汊的蛛网里,光鲜是不需要理由的。虽然王琦瑶没过多久便不耐乡下寂寞,辜负了阿二的的暗恋和膜拜,潜回她一刻也离不开的城市,但她还是浮在水上,水上是一大片由芦苇荡堆积起来的上海。

一代代被浸润下去,上海女子的风情也就有了攀援支持的骨架,要它万劫不复都难。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兵团的同事包括从上海、北京、四川、缅甸等地来的青年。北京人近天子,近时局,懂事,早熟。华侨学生见过世面,胆子却不比世面大,他们的身份比其它知青更多一层“里通外国”的危险。四川知青年龄小,出身地不显赫,打架干活都内行。

只有上海女子,哪怕关山千万重,也以顽强保留的大都市风情领导着有限的时尚。

最先是她们的擦皮鞋方式。一到周末,不管是不是外出串门,也不管是否有客来访,总要把皮鞋鞋尖部分擦得透亮穿起来。我们讨教只擦鞋尖妙处何在,回答是裤脚盖不住的只有鞋尖,只擦敞亮在外的那一截,既省油又体面。再低头看看我们的皮鞋,浓黑得又重又傻。

然后是她们请客的方式。那种细瓷小碟子肯定是从上海带过来的,一小碟一小碟的几片香肠,几勺烤麸,几条咸菜肯定也是从上海带过来的,我们见也没见过。父母把猪油腊肉用木箱寄给我们,我们便呼朋唤友,一大锅煮一箱肉,用刀胡乱砍成大块,抓来就吃,心想离共产主义还有多远。我们私下里议论过上海姑娘的请客,议来议去,总是嫌人家小气。

还有她们和男朋友在一起时柔肠百结的嗲,丝丝如扣的体贴,看得我们非常惭愧。我们还停留在男女都一样的初级阶段,性别感太强的事上海姑娘做起来像呼吸一样自然,放在我们身上,就像错拍了别人肩膀似的不自在。

上海女子回去探亲,带回来两样叫我们眼界大开的东西。一件是麦乳精,冲水喝的,混杂着牛奶、可可、糖一大堆古怪的味道。她们老是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才肯为自己冲一杯,看得出那是些不平凡的粉末。另一件物品被她们叫做“酒酿”,就是四川人说的酒曲子,用来发酵酿米酒的。饭都不够吃还忍心省嘴酿酒,除了上海姑娘,谁都无此雅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们怎么就用一床被子一团米饭捂出了一罐子好酒。说好酒,其实就是汁水比较丰盈的醪糟。揭开罐口的一刹那,浓香甜糯的酒气脱口而出,被邀请前来品尝的男女突然中了邪,神色恍忽,神经质的抽动鼻子,连空气都舍不得放过。

平常咱们也没缺过酒,是兵团自制的包谷酒,干烈燥辣,雨季出工前作为劳保用品发给大家,大口喝了再出去淋雨。印象中有个上海女子特别能喝,一次与男同事打赌,半口缸下肚还笑微微向对方叫板。传说她家曾开过酿酒作坊,她还没学会爬就会用舌头舔祖父筷子尖上的酒。有一年南方暴发疟疾,病倒一大片,病人服药后一度呆滞麻木,没得病的人见同伴那副样子,很受刺激。上海女子不当回事,号称血管里流的是酒精,再蠢的蚊子也不愿把酒精当血饮,一上来就偏偏倒倒,误事。

当时满屋子的人大叫拿--碗--来,边叫边把碗朝酒罐子伸过去。上海女子及时控制住了局面,以白瓷小杯装酒,青边小碗盛醪糟,递给我们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让我琢磨了好些年才有了点眉目:这就是仪式,缅怀一种可以品的酒。

穿水红格子衬衫劳动的女子和用两根指头轻握酒杯的女子,尽自己的努力携走上海万家灯火的余光,所到之处,生硬板结的日子就变得充分的柔软。接着,她们出身地下面的那一片水就成了悬念,如果不是那些水,又是什么给了她们如此温婉不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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