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敲响的《铁皮鼓》·有些犯罪不能宽恕 作者:董学仁


 

格拉斯敲响的《铁皮鼓》

对一位作家表示你的喜欢和尊敬,最好是读他的作品.对一位作家的怀念也是一样,最好是拿起他的作品,重温一下你初读时的感受,或者在相隔若干年后,读出一种新的感觉。

当然,对于近日去世的格拉斯也是这样,你的耳边会出现他敲响的铁皮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如果说二十世纪的小说丛林留下了什么重要的声音,无疑是格拉斯留下的鼓声。

《铁皮鼓》主人公奥斯卡在三岁时得到了他的铁皮鼓,这一点与你和我相像,与世界上所有的孩子相像,我们也差不多在那个年龄段上,有了可以敲响的玩具。

奥斯卡与我们不同的是,他出生之前就有了成熟的思考:“我表面上装成一个肉色鲜嫩的婴儿,大哭大叫,内心里则打定主意拒绝我父亲的建议”。他生下来便带有叛逆思想,用来对抗他遇到的荒诞世界。他有了铁皮鼓之后就不再长大,但他的鼓点声可以影响身边岁月,改变生活环境。在一次纳粹分子的集会上,奥斯卡敲起了他的铁皮鼓,用他的鼓点搅乱了集会上的鼓手节奏,那原本亢奋高昂、蛊惑人心的节奏渐渐改变,最后成了演奏一曲温和舒缓、让人宁静的《蓝色多瑙河》。

像格拉斯那样的作家,曾经作为纳粹士兵派上战场,一枪未发就负伤返乡,战后投入深思历史、道德与文化命运,坚定站在和平主义的立场,才会在小说写作中出现这样的桥段,生动、鲜明、强烈、寓意美好、深入人心、难以忘记。

这种手法用于小说,我们见到的多了,在《百年孤独》等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中常常见到。如果不细心,我们甚至以为《铁皮鼓》用了《百年孤独》的方式,那就错了,格拉斯这部小说出版于1950年代,比马尔克斯那部小说的出版,早了十来年。

“现在,我要谈谈那些虽然不能说明我为什么到了三岁就不再长个儿、但毕竟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更何况这些事情是我一手造成的。”小说用小奥斯卡的口吻写道,要我干的事很难、很痛苦,并且还要我作出牺牲,最要紧的是不能损坏我的鼓,所以我背着它走下十六级台阶,把它放在面粉口袋中间,“于是我又往上走,走到第十级,这可太高了,最后,我从第九级台阶摔下去,拽倒了一个放满覆盆子果汁瓶子的木架,头朝下撞在我家地窖的水泥地上。”奥斯卡的计谋,是摔倒自己后停止生长。这仅仅是他的第一种抵抗方式,渴望与成人世界保持距离的侏儒身份。

小说有意模糊了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是他母亲的表弟,还是成为他名义上的父亲那个人,奥斯卡知不知道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母亲也不知道,那两个爱她的男人,谁是孩子的父亲。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指向遥远年代的一种象征。那个时代,人们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那个时代远远没有现代社会的虚伪、猥琐、丑陋、邪恶和乱糟糟一团。小奥斯卡是那个时代的孩子,却又生活在现代,他抵抗这个世界的方式,就是在有了一只铁皮鼓后,摔倒自己,停止生长。

在这个故事里,铁皮鼓是必不可少的,“敲击儿童玩的铁皮鼓,使我同成年人之间保持一段必要的距离。”奥斯卡在小说中说。

与奥斯卡的鼓声一样富有象征意味的是他抵抗时的尖叫声。即使你和我是在读小说而不是在观赏电影,也一样会听到那尖叫的声音。于是我们知道,奥斯卡对这世界的抵抗,至少有两个方式,一是停止生长,二是他的尖叫。

那是他能够震碎玻璃、又能够自我控制的尖叫声音。

“我还获得了一副嗓子,使我可以保持在非常高的音域上,用颤音歌唱、尖叫,或者像尖叫似的歌唱。这样一来,再没有人敢把我的鼓拿走,”小说写道,“我的声音好似一颗纯净的、因而又是无情的钻石,割破玻璃橱窗,进而割破橱窗里匀称的、高雅的、由人亲手斟上的、蒙上薄薄一层灰尘的玻璃酒杯。”为奥斯卡治疗的医学博士霍拉茨想夺走那只铁皮鼓,引发出奥斯卡的一次效果无与伦比的尖叫:“我发出的棱角不分明的第一声,就切开了霍拉茨存放他的全部令人恶心的古怪东西的玻璃橱,差不多整块玻璃摔到漆布地板上,裂成万千碎片,却仍保持原来的正方形。随后,我用极富穿透力的立体声震碎了一个又一个试管。瓶瓶罐罐像放鞭炮似的破裂了。绿色的、部分已经凝结的酒精四下飞迸,带着经过特别处理的、苍白的、目光忧郁的蛇、蝾螈、人胎等等,流到诊室红漆布地板上。”有人读《铁皮鼓》时,看到了奥斯卡的尖叫,具有“可以击碎一切禁锢”的象征意义:包括象征“时间禁锢”的钟表,象征“虚假光明禁锢”的路灯,象征“思想禁锢”的老师眼镜,象征还有“生命禁锢”的医生标本。

奥斯卡用他偶然得到的破坏能力,抵抗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孤独感。他像小说之外的我们一样,总有一些不愿长大的孩子,打破现实世界的秩序,期待一些奇迹发生,抑制时空发展也好,打破世俗的伦理也罢,需要一种精灵般的力量。

但这也不是无限制延续下去的,不管怎样,人总得长大,走入缺陷太多的社会。体现在《铁皮鼓》中,就是当世界大战结束后,奥斯卡扔掉了那只铁皮鼓,神奇地恢复了生长。

“现在回头再看这部小说的出版,”格拉斯说,“它最大的意义是,在当时那个时代,德国人渐渐忘记了纳粹时期的黑暗历史,而这部小说使德国人重新反思那段历史。”格拉斯在社会思想上极为活跃,大量作品的主题涉及知识分子的责任,甚至我们把停止生长的奥斯卡看成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形象,也未尝不可。

格拉斯提出的问题,是所有人不能回避的问题,包括:“为什么是希特勒?”“法西斯主义从何而来?”“是我们选择了纳粹还是纳粹选择了我们?”在这一点上,格拉斯被称为“德国的良心”,这对于作家,是一种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重要的荣誉。实际上,有许多国家的作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是不能称为那个国家的良心,他们与格拉斯的差距,或大或小,就在这里。

 

有些犯罪不能宽恕

现在换个小众的话题,说一说南非作家拉?古玛。

他是南非黑人作家中的一个,并且随他们流亡国外,遇到了宽松的出版环境。我知道他出国前多次受监禁,因为他激进的革命理念,因为被指控的叛国罪,最后不得不流亡。但在很长一段岁月里,我并不知道他所以逃得出去,是由于当时大赦国际组织发挥了作用,用他们的国际舆论给了南非很大压力。

这个话题还关系到俄罗斯作家布罗茨基。按照他出生的时代,他应该在斯大林死后才开始写作。但在赫鲁晓夫下台前后,布罗茨基被法庭认为“具有性格上的精神变态特征”,判了五年流放。关于这件事,一般说法是由于苏联文化界人士奔走呼吁,他只在流放地呆了不到两年,但我偶然知道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得到了大赦国际组织的营救。

有趣的是这两名作家的政治倾向完全相反,一个在非革命国家想往革命,一个在非民主国家想往民主,但他们都有可能得到了大赦国际的救援,迁居国外,继续写作。

我想知道这个组织的更多资料,接下来又在一篇文章读到,到1971年,这个组织创建了十年,总共解救了2000名政治犯,是当时世界政治犯总量的一半。我愣了一下,前面的数字可能是对的,后面的比率肯定错了。我立刻想到,仅在这十年的后五年里,我所在的省份正在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哪,每年新增的政治犯就很多很多,并且我知道,其中决没有一半人被大赦国际营救出来,很可能一个人也没有。

我这样说的根据是,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大赦国际成立的半个多世纪里,我所在的省份没有一个人跟我谈起过这个国际组织,无论是说它好,还是说它不好,是说它特别重要,还是微不足道。

当然,我也没有跟别人谈起这个国际组织,因为我对它知道的不多,与我身边的人一样。

但在我对大赦国际还一无所知的1977年,这个组织有两件事情可以写进历史:

一是它在瑞典召开了关于死刑问题的国际会议,那时,只有十六个国家没有死刑,在那次会议之后,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入废除死刑的行列,有的国家在法律上没有废除,但已经好多年没有宣判和执行死刑了。而废除和减少死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不论哪个国家,都有错判死刑的,处死的人越多,错死的人越多。

二是它获得了那一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评审委员会的颁奖声明说,这个团体运用其力量来保护人类生命的价值,给予因种族、宗教、或政治观点而被监禁的人,实际的、人道的和公平的支持。

许多年后,终于让我对它产生浓厚兴趣的,是一套叫做《目击世界一百年》的书,一篇题为《诺贝尔和平奖金授予大赦国际》的短文说:诺贝尔授奖委员会宣布,为了“挽救自由的土地”,大赦国际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以伦敦为基地的这一组织是由彼得·本南森律师于1961年创立的,目的是请求给予有良心的罪犯自由。大赦国际并不帮助那些使用暴力或曾鼓吹过使用暴力的人。

我得承认,对一名像我这样的写作者来说,“挽救自由的土地”、“有良心的罪犯”、“不帮助使用暴力或曾鼓吹过使用暴力”,这些短语很有诱惑力。或者说,只从这些短语字面上的意义来说,与我写作的关系就很密切。

比如说,我是个不喜欢暴力的人。我看过的暴力犯罪太多了,像北方冬天的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让人寒冷和恐惧。另一方面,我很瘦弱,我很胆怯,没有能力反抗它们,但我还没有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决不会喜欢施加暴力的人。

我相信,暴力犯罪是不可宽恕的。

有一本书我读过两遍,书名叫《宽恕》,但说的都是不肯宽恕的事情。

作者西蒙·威森塔尔曾经被关在纳粹集中营里,他和妻子的整个家族几乎都死在那里。某天,有个年轻纳粹伤势很重,死前要找个犹太人忏悔自己的罪恶,西蒙被找去了。

这个纳粹士兵忏悔说,他们把几百个犹太人赶进一个三层楼阁,打开手榴弹保险栓,从窗户把手榴弹扔进屋去,我看到二楼的窗户后边,有一个人夹着一个小孩儿。这人的衣服正在燃烧。他空出的一只手紧捂着孩子的眼睛,带着孩子跳到街上。随后,其它窗户也有很多浑身着火的人跳了出来……我们开始射击……子弹一排一排打了出去……

纳粹士兵说,我知道我给你讲的那些事是非常可怕的。在我等待死亡的漫长黑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我希望把这事讲给一个犹太人听,希望能得到他的宽恕。但西蒙保持沉默,最后一言未发,离开了那个房间。当晚,那个纳粹士兵死去了。

几十年里,西蒙都在想,他应不应该接受那个士兵的忏悔。

几十年后,有四十多位世界知名人物回答了西蒙提出的问题:你是否能宽恕一个如此深地伤害过你的人?你是否有权利代表别的人来宽恕一个凶手?对罪恶和罪人该如何区分?一个人是否应一辈子担当自己的罪过?良心是来自宗教还是人的本性?

书中一位知名人物觉得,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每一个人,每一个世代,只要还有战争,还有党同伐异,还有人与人之间的伤害,那么这些问题就值得哲学家们和普通的人们不断地去思考。

对于使用暴力伤害人类的罪犯,决不能宽恕。书中的知名人士认为,那些罪犯想得到宽恕,需要完全忏悔自己的罪行,并且要有足够多的救赎行为证明自己的诚意。但是,只有被他们害死的人,才有宽恕他们的权力,而被害人已经死去,罪犯们得不到宽恕了。

《宽恕》出版于1976年,也就是大赦国际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前一年。这样看来,大赦国际不帮助那些使用暴力或曾鼓吹过使用暴力的人,肯定是对的。

有人把大赦国际看成一个非政府组织,不受任何政府、政治派别或宗教派别的支配,也有人把它看成一场站在人类立场上的思想运动。

它既不考虑政府和反对派的意识形态如何,也不考虑个人的信仰如何。

它关心和保护一些非暴力的意识形态案件中涉及的受害者,但它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受害者的观点,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任何政府或政治制度。

它反映了民众对他人命运的义务感和责任心。

可是,在充满暴力的二十世纪,它不会得到各国政府的欢迎和支持,却很容易成为大部分国家的攻击对象。在二战后漫长的冷战时代,世界差不多分成了两大阵营,其中一个阵营将大赦国际视为苏联人领导的共产份子;另一阵营将之视为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爪牙。

在那个世纪中,政治的重要性被放大了许多,政治的正义性也被放大。

打开电视,翻开报纸,你和我都会看到政治的风云变幻:不同的政治派别,会有不同的正义主张;即使同一种政治派别,也会不断改变其正义主张。而在林林总总的被滥用的正义面前,你和我还看到各种正义掩盖下的暴力行为,有很多倒下去的人,鲜血淋漓。

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如果你不可以对一只猫一只狗一只羊使用暴力,怎么可以对一个人和一群人使用暴力?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愿意站在人类最终利益的立场上,反对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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