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纪事】之十:文革即将结束,突然惊天逆转 作者:冯敬兰


 

【我的文革纪事】之十:

文革即将结束,突然惊天逆转

连续三天的全校反夺权辩论会和各年级的反夺权斗争告一段落,学生中的左中右界限分明。

7月18日,工作组根据上级指示,分别进行集训、军训的动员,除初中一二年级学生放暑假外,全校师生兵分三路,各奔目标。少数骨干学生参加在马神庙小学对教师的集训,少数“有问题”不符合军训条件的学生去郊区农村劳动,大部分学生去邢台某部队接受军训。时间一个月。然后,就准备新学年开学,正式复课。从工作组到老师学生,大家都以为文革即将结束了!

7月23日,集训、军训、下乡劳动三路人马全部离校。因为小学已经放暑假,工作组遵照上级安排,借用了阜成门外白堆子的马神庙小学,作为女附中老师们的集训场所。张世栋在集训动员中,希望教师放下包袱,自觉革命,珍视机会,利用形势。他说,这一关如果过好,至少可以保几年、甚至保一辈子永不变质,革命到底。他的话后来被反工作组的老师组织(即后来的星火燎原战斗队)指控为“公然大反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唱反调”。

集训严格按照“四清”的做法,从校领导到普通教员,全部“上楼”,再分头自我检讨,逐一过关“下楼”。所谓“上楼”,即先定你是有问题的人,通过挨个检讨(即洗手洗澡)、过筛子(甄别),确认你是好人、比较好的人、有问题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黑帮,共分四类。过关解放,称“下楼”。出身好,历史单纯的年轻老师很快就下楼了。有历史问题、出身不好、资历长的老师,下楼肯定费点劲,最终也会过关。党的总书记邓小平已经说过,女附中的老师都是好的、有水平的,批一两个即可。最后卡住的,即第四类干部,一定是党总支书记卞仲耘和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校长胡志涛,这没有办法,运动就是要整她们。

(四清运动是指1963年至1966年,中共中央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的内容,一开始在农村中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期在城乡中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胡志涛校长在文革后写的《“八五”祭》中概略写了集训的情况,工作组把校领导和全体教职员弄到白堆子马神庙小学集中学习,不许回家。由学生代表主持会议,让每人准备‘洗澡、下楼’,实际是人人过关。

卞仲耘校长在集训开始前,给工作组写信要求澄清两个问题,一是袁淑娥对她的造谣诬陷,二是关于“武装政变”的问题。她特别强调了袁淑娥破坏女附中运动的情况,她此前送给工作组、团中央的材料里已详尽写了,并请求调查处理,不知调查的结果如何?怎样处理?卞校长在信中悲愤地说,袁在我们宿舍区捏造谣言,继续发生影响:附近的孩子们见到我就按照袁的大字报上的话辱骂我是“反革命”、“大右派”,打骂我的孩子。袁布置邻居监视我家进出的活动。袁过去在我校大量散布谣言,在学生中影响很大。现在就要放假,希望工作组加以澄清。另外,她还希望能够有看大字报的自由。

1966年7月24日,卞仲耘再次致信工作组,表示坚决拥护党中央和毛主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集训指示。“我一定按照报告中所说的去做。在党和革命师生的帮助下,不顾一切,投身到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斗争中去。有什么错,就检查改正。有什么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封建主义思想,就批判,把它斗臭、斗倒。作一个永远听毛主席话、跟毛主席走的好党员,决不半截革命。不论党和革命师生对我怎样揭发、批判、斗争,我都接受。”她希望工作队、党组织帮助她一把。“我决不辜负党这些年来对我的教育和培养,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是革命到底的。”可是,谁都不知道,毛主席在7月18日从南方回到了北京,7月24日决定撤工作组,一切都推倒重来。不仅各级领导干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党的总书记邓小平也自叹“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邓小平从中央开会回来,告诉家人撤工作组的事,说:“大学撤,我同意,中学我不同意。”据说邓榕在集训期间两次被母亲叫去谈话,邓榕也说过:“大学可撤工作组,中学不能,因大学是十八岁以上的,中学是十八岁以下的,还要辅导。”邓小平对中学即将“群龙无首”的严重后果忧心忡忡,可是伟大领袖并不在意,他及时发现了刘邓推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派工作组镇压革命和群众运动,极为震怒。真正的厮杀即将开始。

星火燎原联队当年十月张贴的《大事记》如此回溯:

7月26日:我们伟大的舵手接见中央文革小组全体成员时,作出了“撤走工作组”的英明指示,指出全国的工作组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犯了普遍的方向性路线性错误。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又一次拨正了航向。

7月28日:下午原定的洗手洗澡中止进行。晚上一部分师生进城到音乐堂开大会。会上中央文革小组参加,肯定北京四中的倡议(关于要不要保姆?即工作组?问题),给广大革命师生以莫大鼓舞。在马神庙传出了北京四中革命委员会的倡议信,要点是:Δ革命的路自己走,任何人不能包办代替,辩论革命师生要不要工作组。Δ罢胡启立的官。Δ军训、集训暂停,回校参加文化大革命。此时,有些同志冲出集训的“牢门”到北师大,大抄中央文革首长讲话。工作组在集训期间使教员同志不能及时看到报纸、不能及时听到广播、不能听到毛主席的声音的阴谋宣告破产。工作组不得不支持参加辩论会,但又提出文化大革命由工作组指定的革委会领导,工作组当参谋,企图幕后指挥,贯彻没有工作组的工作组路线。

7月29日:上午十一点从马神庙返校,集训的大阴谋彻底破产。

同一天,北京新市委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撤工作组的万人大会,女附中以刘进为首的、工作组依靠的“正统派”学生骨干参加了大会,其中也有邓榕。她们记得,毛主席一出来,掌声雷动。毛主席说工作组是消防队,压制了群众起来革命,派工作组是方向路线的错误。

7月30日下午,工作组召开全校大会(实际上只有参加集训的老师学生参加),先放了7月29日人大会堂领导讲话,接着宣读了中央关于撤销大专学校、中学工作组的决定,随后宣布,工作组撤出师大女附中。今后,学生要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起来干革命。从进驻到撤离,工作组工作了50多天,但是张世栋和主要成员为此却被批判了五个多月。

而在邢台军训的大队人马还蒙在鼓里。军训是突然结束的,为庆祝八一建军节开的联欢会临时改成了欢送会。军训期间受的是“正面教育”,班长关心学生,学生之间没有隔阂,没有人因为出身问题受歧视。军训中止,说走就走,同学们都很惊讶,有的人还哭了。军训原计划一个月,谁也没想到一个礼拜就撤了。

带队军训的工作组副组长王润芝也很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学生代表会副主席尹斐(高二四班学生)是学生的头儿,在回北京的火车上,她想不出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惴惴不安。军训的大队伍8月1日回到北京,没有车来接他们,王润芝率领着数百学生走回学校。一看校门口、校园里,到处贴着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王老师完全懵了,满脸错愕的表情,给初三三班学生叶维丽留下难忘印象。她记得大家是从永定门火车站走回学校的,到了学校一看,整个校园面目皆非。大字报主要是鼓吹对联的,“老子英雄儿好汉”,给人的冲击太大了。和工作组有关的大字报似乎并不多。一回到学校,就有人向我们宣布工作组撤消的消息,真把人给震懵了。

我属于那拨下乡劳动“有问题“的学生。对于去了郊区哪个村,同去的有多少人,已经基本想不起来了。多年来脑子里只留存了一个场面。大概是到达村里的第一夜,我们集体睡在小学校的一间教室里。半夜我被惊醒,听到房顶上有脚步声,院子里也有人大声说话,屋里的灯明晃晃地亮着。我的第一感觉是,真把我们当专政对象了。睡在我旁边的同班同学小M正和衣靠墙坐着,似乎还没睡呢。我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干嘛不睡觉?她一脸正气地说:我是负责监视你的。我觉得很好笑,你自以为高人一等吗,还监视我?看她冷冷的表情,我不怀疑她事先接受了监视我的任务。她们歧视小M,不让她军训又给不出理由,就以让她监视我为由,去乡下劳动。是小M自己拿鸡毛当令箭了!我心里颇瞧不起小M,翻身不搭理她,继续睡觉。

小M来自单亲家庭,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过着艰苦的生活。她聪明、善良,单纯,学习刻苦、上进心强、积极要求入团,当过学习班长和外语课代表,但有一样不好,就是一根筋,凡事咬死理,总爱弄明白“意义”。她自视甚高,却常遭同学耍笑,自己还不明白。有一次早晨轮到我做值日,我擦干净黑板,就顺手画了一副小M的漫画,小辫子梳的乱糟糟,衣服长的在里短的在外,裤腿吊着,斜背一个玻璃丝编的网兜,里面的书本、铅笔盒历历在目。这时她走进了教室,同学们哄堂大笑,只有她绷着小脸,径直走到座位上。当她看见黑板上的“自己”时也笑了。想到这件事,在此我要为恶作剧向小M说一声对不起。文革初期她并没被斗争过,却同样遭到侮辱和践踏,但她自己好像总是不明就里似的。对联出来后,她的课桌和我的一起被摆在教室后面的一个角落。她的家庭出身不是班里最不好,本人很激进又没挨斗,怎么老和我捆绑在一起呢?我悄声问她怎么啦?得到的是严厉的斥责:“我和你的本质不一样!”文革后,我曾经和她说起她的“革命”行为,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我在20年前写过长散文《同窗的你》(发表在《中国作家》杂志),写的就是小M的文革遭遇和她艰苦的少年时代,后来她一直是我的朋友。

我们“坏学生”下乡劳动比军训的大队人马早回来一天。学校里虽然看不见几个学生,却能感到不寻常的气氛。宿舍楼大门两旁贴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特别醒目,看一眼就心跳半天。大字报以“自来红们站起来”、“狗崽子不许乱说乱动”之类为多,也有零星批判工作组的。我是狗崽子吗?不,我坚决否认,可是内心的惶恐难以言说。在大食堂旁边的布告栏,新贴出的大字报十分夺目,红纸黑字,字写得很好,原来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成立宣言,反工作组的梁二同那一派终于正式跻身学校的运动主流。我记得是两张红纸,关于加入条件,宣言郑重承诺:执行党的“有成分论、不唯成分、重在阶级表现”的阶级路线。这些字让我心头一热,她们不歧视“狗崽子”,的确是真正的左派。

我提着小小的铺盖卷,往家走的一路,心情都很紧张慌乱。

八月即将到来。我十六岁这一年的八月,将以狂热混乱、暴力血腥和恐怖惊悚留在我的终生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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