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里的“气”(外一篇) 作者:井民


 

《老炮儿》里的“气”

刚从电影院出来,晚七点一刻的。门口有队伍,是看九点半那场的观众。一部看上去很痞、很俗、很灰暗的片子,丝毫没有展示伟大帝都的半点风貌,只是直接接到地面气、底层气、引车卖浆者流气上的影片,有那么多九零后甚至零零后肯为之掏钱,绝对内涵时尚、炫酷,甚至不缺艺术。

确实,老炮儿这种奔六的角色,除了打架,啥本事也没,还有过“进去”的不光彩纪录,爱他的女人,那个老炮儿张口闭口的“话匣子”,老炮儿他儿坏坏地提到的“霞姨”,却真正爱他爱进了心,舍命地爱,不要脸地爱,无怨无悔地爱,赔上肉体与票子地爱。如此刻骨铭心的爱,官二代与富二代的红男绿女们,绝对是无缘领略和无福享受的。九零后零零后们看到世上竟有这样的爱,爱竟能这样粗糙与细腻并存,金钱、地位、豪车统统与之无关,一定会得到爱的启蒙与点拨。老炮儿自述的那份爱可超越自己的老婆,远溯“话匣子”的年芳十六,“话匣子”也承认年轻时的老炮儿一以当十的英豪,是自己终生的不忘。这可能是现代硕果仅存的爱的原粗状态,现代人看它已经不习惯,不顺眼,但它依然一经亮相,就流光溢彩。

现代化程度丝毫不输纽约、伦敦的帝都,竟有人住那样的房子,挣那样的票子,过那样的日子,奉行那样的处事规矩,秉持那样的人生信条,如果不是《老炮儿》,断不敢相信。如果《老炮儿》不是拍成这样,也不敢轻易相信。冯小刚说戏里的粗口一句也不能改,改了就不是它了,粗口与老炮儿们的生活,甚至生命,直接粘贴在一起,撕扯不开。读的时候觉得不敢苟同,看的时候觉得深以为然。一度猛地感觉,这是部北京方言剧。只是多数粗俗的语言仍能听懂,偶有听不懂也有注释可看,就又觉得叫它是部北京市井风味剧更妥贴。

一旦挨打,就打回来。一旦惹事,就自己解决。死不报警的深层原因,是对警察的怀疑,还是对官场的畏惧?不知道。剧中没点穿。这一阶层偏爱约架,犹如另一阶层喜欢约炮,都是并行于现代都市的生活法则。所幸多数情况下,老炮儿们能够凭借这一法则,摆平多数强加在自己头上的屈辱,从而在光怪陆离的都市中苟延残喘。哪怕帝都文明或现代化到了二十一世纪,在老炮儿们所待的胡同里,这一文明,或许姑且也可算作一种亚文明,竟然得以薪火相传。在那一特定生活空间里,老炮儿们那套非法但管用的化解矛盾方式,肯定是不值得推崇的,更不可能是距核心价值观最近的,但也它不因此就失去文明的色彩。

譬如影片开头的城管队长打老人一耳巴子,这在老炮儿他们看来,就是绝对的无法忍受,哪怕老头儿此前有“讨打”行为。老炮儿的逻辑是,城管没收财物有理,因为财物所有者违法占道不听劝阻。但城管打人,尤其是打老人,特别是打老人的脸,同样无理,甚至更加无理。老炮儿按照自己的逻辑竟然将纠纷给解决了,同时替挨打的老人把仇给报了。这或许不是社会、政府和公众需要的“依法治……”,但它绝对每天都在发生,并且有效地缓冲和平息着依法不能治的角落。

上层的人,哪怕距离帝都千万里,能在帝都养房、养儿、养车、养驼鸟。他们的下一代,哪怕是成天除了飙车就是泡妞,也照样在帝都活得极其滋润。他们的法拉利被刮条线,就得敲人家十万,否则拿人肢体的部分作补偿;他们的老子进门就对随从说,“四川那个标的再压一压”,公事办到帝都还是受贿延续进京,观众自可猜想。不幸的是,他们再娇纵再蛮横,也不可能飘在帝都上空过日子,他们的生活总得与市井里巷里的老炮儿们发生勾联。在如此不得不偶尔发生的两拨人对撞中,到底是哪拨儿人才更文明、更仗义、更正确,实在是桩极难断出公道的事情。编导的做法是将判断权交给观众,但估计十个观众也会有九个结论。如果编导的目的本就在此,那么,坦率地说,他们达到了。

“南方某省”的负责人谭某,一张受贿的票据就有欧元七百六十几万,老炮儿他们连续三人的多次念读,好歹才把这个天文数字给念正确。这个叫人顿时泪涌的细节,不是在调侃老炮儿他们的“老土”,实在是在实写巨贪之巨,早已远远超出普通百姓的想像。“那只是一单!”是“话匣子”的从旁提醒,也是观众的心知肚明。因此后来老炮儿奋起的举报,虽说依然固守不报警,但却有分明的“朝阳群众”痕迹。该情节贴在这部痞气、匪气、俗气十足的片子里,似乎多少有些生硬,但由此引出片末那断足够长的镜头,老炮儿举刀杀向官富二代的场面,竟让人恍惚生出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感。至于片尾的电视新闻播出谭姓负责人被拿下,则是该片顺利通过片审,以及被某些影评归于反腐题材的故意设计。

当然老炮儿们会因带着管制刀具约架,导致自身伤痕累累,并最终被关进拘留所。这还原了影片置身的现代、文明与法治的环境。但对方的结局更是输得彻底,片尾整体走出拘留所的七歪八邪人群中,是老炮儿们的群像,吊着胳膊打着绷带居然也豪气冲天如胜利者,可是那帮平时耀武扬威兼不可一世的二代们,却连人影儿也没见着一个。此暗示这帮人遭“一网打尽”手法,善良的观众看了多半感觉酣畅淋漓,同时也更加让片审大人更放心,主旋律隐隐约约响起,那个别少儿不宜的镜头,那老炮儿们满嘴的脏话粗话,就在片审大人眼里一飘而过。

穷哥们儿固然不失江湖义气,该出手时绝不会有人拉稀摆带。但说到不得已向人借钱消灾,你看那每个借人的托辞与借口,可是何等的浑然天成!那是长期的生活紧巴造就的生存智慧,可以嘲讽,可以谴责,唯独不可以消灭。就如同那帮公子哥儿,真正摊上大事,瞬间就作鸟兽散,也是他们的生存技巧,可以批判,可以谴责,却无法根除。两种人生观与世界观的对垒、交集、冲撞,注定有火花飞溅,整部《老炮儿》就是。在这方面,它的戏份很足,对比很强烈,挖掘力度很够,只要不是仅仅图眼球的爽,会觉得看起很过瘾。

这是部典型的丑汉与俊男的群戏,两相对比,丑的更丑,俊的更俊。吴亦凡的出场令影院里立时有女声惊叫“哇,好帅哦!”但他也没有因此抢戏,反倒恰当地陪衬了冯小刚的丑。但妙的是,正是在这种对比和陪衬中,冯小刚显得更加粗砺生猛,更加侠骨柔肠,更加充满平民的狡猾或智慧,丑变成了美,变成了“丑美”,一种独特的美。好似乖与丑结合,变成独特的乖,“丑乖”或“俊丑”。看过该片,倍觉金马奖的评委很专业,也很独到。他们把“影帝”授予冯小刚这个非专业演员,是对冯小刚很专业、很独特、很到位的表演的认同,也是对广大专业演员的鞭策。

顺便说一句,吴亦凡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太帅了,高大威猛与面相俊美结合得完美无缺。估计他将来靠这脸吃饭可以吃得很好,不靠这脸吃饭也不至亏了肚子。以前羡慕欧美和韩日电影里才有真帅,现在不作那样想了,因为有了这个吴亦凡。还想顺便说一句,片尾那个谎称老炮儿“得癌”,从而召集众哥们前去探望的情节,逻辑上似有瑕疵:既然人人接到消息都说“六哥”(也就老炮儿)“不行了”,众人奔向的目标就当是医院,且断不可能手拿棍棒和砍刀,怎么会目标专一地来到“颐和园背后的野湖”,还带着那么多的家伙?好在,瑕不掩瑜。

                                                                        2015-12-30

 

分不出好坏怎开得了杀戒

                ——观电影《杀戒》

杀猪的嚎叫与血水,满是蛆虫的厕所,叫城里来的“钢琴师”不愿久留,甚至不惜激怒刚刚才叫过爸妈。如此嫌贫爱富的女人,不能说她不爱那个杀猪匠的儿子,配种站的前站长。为了爱,也为了排解刚刚失恋的心理空窗,那个雅号叫蛾子的女人,隐瞒下肚子里怀有楚云天的孩子,执意要带着孩子嫁与配种站帅哥肖立昆。

肖立昆至少是被蛾子的美貌倾倒。他那段狂追美女的心路历程,是何等的充满智慧与情趣。悄悄洗净熨平的美女衣服,送上时“顺带”上美女轻描淡写提及的《日瓦戈医生》,关键是“顺带”点醒,“你不是真正想看故事,只想听主题曲”,就彻底俘虏了美女此时正支离破碎的心。

悲催的是,大概是陷入热恋中的男女,都会程度不同地犯傻吧,配种站的技术骨干肖立昆,竟然不懂“记日子”,逼得总操着椒盐普通话的老赵,硬把道理说透:“卵子精子会师的日子”。可怜老赵这个老单身,其丰富的“记日子”知识,竟是从“摸母马”来。他在排解肖立昆郁闷时那句话,点明了他恐怕得单身到底的命运,他说“女人是祸水,娶了就后悔”。

知情人和媒人娟子也不坏。虽说她为自己在配种站过得滋润,背着做律师的老公,跟新任王站长上了床,但她当初撮合失恋的蛾子与单身的肖立昆,还是跟一般媒人的用心没有区别。她的问题是不幸遇到个性格倔强的美女蛾子,赞同下她撮合的肖立昆,拒绝了她做掉孩子的建议。在事情变得无法驾驭时,她知道蛾子肚子里的孩子事关重大,但成人之美的善良愿望,还是使她甘愿冒逾越男人通常倒在其下的沟坎的风险。她既没能阻止蛾子不肯“伤害自己的孩子”,也就没能阻止自己撮合的爱情最终走向悲剧的必然。

娟子类好心做坏事的角色,以及为生存偶尔出轨的女人,较难以论好坏。假如她在见证蛾子决然带着孩子嫁人后,果断把真相告诉给肖立昆,估计最多也就是令肖痛苦一阵子。因为从这个脾气极大的杀猪匠儿子后来的表现看,他是极其心痛孩子的,在不知孩子非自己亲生的时候,他带孩子的用心与本领,远超孩子他妈蛾子。为争得自己的监护权,他甚至能低下高昂的头颅,向那个被他撞破与娟子偷情的龌龊站长,苦苦求情,几近下跪。

在确知DNA鉴定“肖立昆不是肖磊生父”后,虽然是一再于幻想和梦境中宰了那对狗男女,且宰得痛快淋漓,现场丝毫不亚于他爹那个杀猪场,但最终,在亲眼目睹楚云天的孩子与自己曾经的老婆亲密无间后,心底的善良与隐忍被唤醒,扔掉他们家族最擅长的工具,放掉那对母子一条生路,也同时给自己赢得一片光明。说明娟子到底还是不了解肖立昆,尽管他们相熟的程度几乎到了蓝颜或红颜知己。

在那个男人幡然醒悟的雨夜,扔掉杀猪刀的男人走向黑暗,预示他的未来尤其是情路,肯定是前途未卜,但也一定会最终归于平静。那段适时出现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其实是在提醒这个卸下心魔的男人,事情再糟糕,也终会有个重新的开始。

顺便说一句,那个替肖立昆在法庭上慷慨激昂的刘律师,也就是娟子她老公,其实远比肖更早或更清楚,娟子与王站长有一腿,但他的逃避方式是与朋友海喝,最后痛哭流涕。但杀猪匠的儿子不会有他那样的处理方式,因为肖的成长经历没有教给他那样的生存技能。

如果故事中止在肖立昆杀了蛾子、蛾子的小三,以及蛾子孩子肖磊的亲爹,行为的逻辑倒是完全符合他的成长经历。对于一个见多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见多了有问题的猪就马上宰杀,否则“死了就卖不出去”的男人,移情到对待麻烦,首先想到采用类似的行为法则,也不是个多大困难的事情。简单地说,叫这个男人扔掉刀子,比叫他卸掉心魔还要艰难许多。好在肖到底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文化与知识让他最终脱离了家族的行为习惯,但也为他在最终扔掉杀猪刀前,必然经受更饱胀的痛苦。唯其如此,当肖最终战胜心中狂跳不止的简单法则,采用更长久的自我折磨方式,犹豫再三后终于是杀戒未开,更证明他是个成熟与理性的男人,而不仅仅是个多情多才的帅哥。

肖立昆的意义恰恰就在他最终战胜了通常击败男人的东西,勇敢承担起生活的重负与心灵的重压。从这个意义上说,肖立昆的形象先是可怜的,后是饱满的。反倒是,如果他一刀捅了蛾子、楚云天和“白西装”,以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么他就完全变成观众通常在《天网》或《今日说法》类节目中的所见了。

蛾子坏么?最容易的回答是肯定。因为她带子嫁人,因为她隐瞒下势必暴光的秘密。那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她嫁给的男人是居然是配种站的,她们的第一面就是通常DNA所在的液体,尽管那液体是马的。还因为她嫁了人又与“白西装”混在一起,她之所以这样做也并非简单的水性扬花,而是骨子里瞧不起杀猪的,比方蹲不进到处是蛆的厕所。但她对肖立昆的隐瞒又确实不是主观故意,那仅仅是出于不肯“伤害自己的孩子”。

从这个角度看,蛾子还是闪耀着人性尤其是母性的光辉。特别是她对自己儿子的监护权的争取,以及千方百计探视儿子的举动,这位外表柔弱的都市美女,屡屡表现得跟母老虎没两样。这是个生活中如雨后春笋般浮现与沉沦的女人,难言其好,难说其坏。

似乎还可添一句,一个喜欢《日瓦戈医生》主题曲,迷恋“我的爱在何方,但总有歌可以唱,尽管白雪覆盖了春的希望……”的现代都市女,刚好在感情的空窗期遇到肖立昆这位英俊的“诗人,理想主义者,特立独行……”的男人,一位视自己的出现为他“心中升起的彩虹”的男人。该男人仅仅听到一句风过耳般的话,且那话还是她对娟子顺口说的,就主动找来《日瓦戈医生》,并一语中的地点破她不会喜欢里面的故事,只是喜欢片中的主题曲。如此懂女人的男人,女人即便是女神,也会融化的。

留下种子的楚云天,娶了厅长的女儿,甩了爱他的蛾子,只能说他太过功利或势利,想必他的未来也不会有啥真正的爱情,以及美好的生活。沾花惹草的“白西服”,只肯玩玩不肯负责,理由竟是不愿让美好的生活被孩子拖累,以及觉得人家屠夫配不上钢琴师,就想插上一足。按说配不配得上干你屁事,但恰恰如此自认的差距,往往就是这类人作恶的裂隙。生活有时真就他娘的如此荒悖,非是哪本教科书的辞条或圣人的言语能够释疑。

                                                                      201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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