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做极权者的孩子 作者:董学仁


 

不要做极权者的孩子

“对我来讲死没有什么可犹豫的。我们神圣的理想破灭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我生命所理解的美好、伟大、高贵和善良。”

读起来,这像是一封遗书中的话,实际上也是。

这遗书写在二战结束之前,德国女人玛格塔写的。她说的神圣理想,指的是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常见的中文译法叫纳粹。但她说的“美好、伟大、高贵和善良”,我想了一会儿,没有明白它们指的什么。

许多年里,我不想与人讨论什么是美好、伟大、高贵和善良。几千年的专制发展到几十年的极权,力量比你想象的还大。如果你一不小心,与具有极权思想的人讨论,那就麻烦了,你与他们使用的虽然是同一些词语,但不是同一些概念。

“我们在元首的地下暗堡里已经呆了六天了。爸爸、你的六个弟弟妹妹,还有我,我们都准备为我们的国家社会主义画上一个光荣的句号。”玛格塔写给大儿子的遗书说,“生活在没有元首希特勒和国家社会主义的世界里有何意义?所以我把孩子们也一同带走了。”读到这里,我认出了极权主义者的习惯性话语,把自己当成集体的代表,把个人意志当成集体意志,也把极权统治者的思想当成唯一的意义。但是,那个叫玛格塔的女人,在愿意追随希特勒自杀这件事上,怎么能代表她的六个孩子?

这六个孩子里,最大的是女儿海尔格·苏珊娜,十二岁,她曾经对爸爸说,将来长大了一定要生两个孩子。接着是二女儿,爸爸管她叫“小老鼠”,十一岁。第三个孩子是个儿子,九岁,他将来的人生目标就是成为列车售票员。接下去是女儿海达,八岁,她说等长大以后要嫁给一个党卫队副官,因为那人有一只让她迷恋的假眼。还有个女儿,是这六个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的,那一天刚好是她七周岁的生日,但妈妈没有给她买生日蛋糕,拿在妈妈手里的是氰化钾药丸。排在最后的也是女儿,叫伊丽莎白,四岁。

六个孩子,最大十二岁,最小四岁,怎么确定他们有没有追随希特勒自杀的意愿,谁说了算?

那天留在地下暗堡里的人揭露说,玛格塔欺骗六个孩子说注射疫苗,然后让党卫队医生注入吗啡让他们昏迷。这时候,玛格塔就想掏出氰化钾药丸,准备喂进他们的嘴里。

这封遗书最后说,“我不得不结束了,这封信交给汉娜?莱契,她还要飞出去。”玛格塔的遗书,要交给与前夫所生的大儿子。那时他在前线当了战俘,很久以后才能看到这封信,并且心情复杂,为六个弟弟妹妹感到难过。他在释放后成为正常人,努力经商,活得挺好,直到遭遇了1977年的一场空难。

我之所以在回忆1979年时写这件事,是想写一写带着遗书飞出去的汉娜?莱契。她在1979年病故,再不写她就来不及了。

有人说汉娜的飞行传奇太多,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个飞行传奇,从1931年起,多次创造欧洲和世界女子飞行纪录。她六十五岁那年,即1977年,还改写了世界女子滑翔机飞行的新记录。

这可是个坚韧的女性,甚至像猫一样有九条命。有个故事说,与汉娜一起试飞Fi-103的七名教官中,二人死亡,四人受伤,只有汉娜没事。

还有个故事说,1942年10月,汉娜参加Me163火箭动力截击机的试飞。这种世界上唯一的火箭动力飞机,能在一分半钟爬升到九千米高空,每小时飞行九百五十公里。一次试飞,Me163起落架卡住了,被迫用机腹降落,汉娜全身到处是伤,头骨破裂了四处,当场昏迷。令人惊讶不已的是,她在昏迷前还找到笔和纸,将可能导致故障的原因画了一张草图。

汉娜没参加纳粹党,因此被盟军监禁一年多就释放了,但她的纳粹立场既坚定又顽固。当年有朋友说起德国种族灭绝营的事情,汉娜一怒之下找到党卫队帝国长官希姆莱,要求马上停止这种罪行。当希姆莱向汉娜保证,这是美国人的恶意诽谤,是想颠覆德国人的国家社会主义制度,她信以为真,再也不相信别人描述的事实。

甚至后来,希姆莱背叛希特勒被纳粹党开除,汉娜仍深信纳粹,这也不是一句政治头脑简单就能解释的,阿伦特的“平庸的恶”也不能解释,那不是对邪恶的沉默,而是对邪恶的深信。

这并非小概率的个例,而是一个需要探讨的大问题:极权者用虚妄的谎言欺骗大众,当他们自己都不再相信那些虚妄,被他们蒙蔽的大众却不愿意醒来。这是为了什么?

1945年4月25日,盟军包围柏林,从地面到空中像铁桶一样。就在这一天,汉娜单独驾机飞进柏林,座机被击中,发动机和油箱受损,但还是迫降成功。

离地下暗堡不远的地方,秘密藏着一架飞机。汉娜提议希特勒坐飞机逃出去,希特勒不想逃走,宁可死在地堡里。

她又提议,带着玛格塔的六个孩子飞出柏林,可是玛格塔告诉她,这六个孩子是属于第三帝国和元首的。如果第三帝国和元首不存在了,他们也就没有地方可以生存了。

她开着那架飞机走了,只带走了玛格塔的遗书。

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说,没有带走那几个孩子,汉娜流了眼泪。

那几个孩子的妈妈是玛格塔,爸爸是戈培尔。这个家庭被宣传为模范的德国家庭,有一些漂亮的照片,出现在杂志封面。

刚才提了一个问题:极权者用虚妄的谎言欺骗大众,当他们自己都不再相信那些虚妄,被他们蒙蔽的大众却不愿意醒来。这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可能在戈培尔那里找到一部分答案。他的身份先是国家社会主义党的宣传部长,后为国民教育与宣传部部长,还是德国作家协会主席。

从二十世纪到二十一世纪,戈培尔有些观念一直是极权国家宣传工作的指导思想,广泛应用,效果不错。

他说过,“人民大多数比我们想象的要蒙昧得多,所以宣传的本质就是简单和重复。”他还说,“报纸的任务就是把统治者的意志传递给被统治者,使他们把地狱看成天堂。”前面的话不够生动具体,下面一段就不同了。“如果撒谎,就撒弥天大谎。”戈培尔说,“民众在大谎和小谎之间更容易成为前者的俘虏。因为民众自己时常在小事情上说小谎,他们从来没有设想编造大的谎言,因而认为别人也不可能厚颜无耻地歪曲事实。”他还解释说,极其荒唐的谎言往往能产生效果,甚至在它已经被查明之后。

他有一句话,几乎成为人人皆知的名言,“谎言重复了一千遍就是真理”。依照我的理解,这句话的第一个深刻含义是,要动用一切国家力量不许戳穿谎言。谎言如果重复一千遍而又不许别人戳穿,它就可能真的成为真理。第二个深刻含义是,维护一个谎言,还需要制造出成百上千的谎言,形成一大片谎言陷阱。这样一来,总会有一个陷阱让你掉进去,相信它是真理。

举例来说,那时的德国制造了“美国是敌人”的谎言,在这个谎言周围还有一些谎言,比方说,要是如实地公开披露德国的缺点,会损害国家威望,为美国提供了攻击国家社会主义的借口。这种爱国主义的理由容易为大众接受,包括前面说到的汉娜·莱契,就因为这个理由,对希姆莱的谎言深信不疑。

谎言说多了,制造谎言的人也会相信。戈培尔与玛格塔也相信了他们自己制造的谎言,觉得没有了第三帝国和首相希特勒,他们的六个年幼孩子真的没有了未来。

与他们一样想的,还有号称“二号纳粹”的马丁·鲍曼。在第三帝国灭亡之际,鲍曼从柏林给秘书发去电报,让妻子像戈培尔的家人那样做,自杀前先杀死孩子,以免他们落入盟军之手。幸好,鲍曼的秘书还有点良知,不肯传达这个命令,那十个孩子才没有成为邪恶制度的殉葬品。

这就有些像我听过的一首歌,里面有一名盲人歌手,用特别苍凉的声音,唱着他的一个想法,不能当某些人的孩子。我被其中的一句歌词吓住了,那句歌词好像是:“饿急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2015-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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