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混凝土班(第一部)】6、清明未见春归处 7、英魂永在人心驻 8、青工瞒了老干部 9、一夜寒风摧玉树 10、老天有灵 作者:庄生


 

【我的混凝土班(第一部)】

6、清明未见春归处

春天来了。先是迎春花露了嫩黄的小芽,接着中南海红墙外的玉兰花吐出茸茸的紫萼。家门口的昆玉河化了冻,岸柳在河水映照中袅袅舞动。

工程处的运作渐入正轨,团支部成立了,板报组成立了,理论学习小组、宣传队筹建组、体育队筹建组都纷纷成立了,“一五0”的很多同学,在邮电部工程处里成了各方面的骨干。在夫子日记里,记录了各组的名单:

团支部:书记张军,副书记何小军、赵和,宣传委员匡卫群、崔毅,组织委员贾璐,文体委员马向阳。(由于工程处刚成立,团支部成员是由处里指定的。76年6月经团员选举产生了团总支:总支书记张军,副书记徐长满、匡卫群,组委马向阳、贾璐,宣委何小军、李伟,文体匡卫群兼)

板报组:组长李建华、李莲蒂,组员李伟、姜辉、孟宪章。

宣传队筹建组:总负责人马向阳、崔毅、沈末末,乐器组负责人黄京晖,创作组负责人薛小粤,演员组负责人卫亚非。

体育队筹建组:负责人袁青海、阎立明、依小燕。

理论学习小组:成员张军、何小军、匡卫群、赵和、马向阳、程宏典、王伯涛。

可以说“一五0”的同学撑起了工程处的大半边天。

大自然在回暖,政治气候却寒流阵阵。悼念总理成了正义与邪恶激烈冲突的导火索,在76年春天愈演愈烈。总理去世时,群众自发的追悼会和到天安门献花圈声势浩大,而上面却下达了“不提倡带黑纱、不要送花圈、不开追悼会、不许酗酒”的戒令。紧接着,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席卷大地,邓小平再次失势,周总理也成了四人帮攻击的对像,人民对此深恶痛绝,一场火山暴发不可避免。

不过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现今这样丰富多彩的传媒,我们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几乎一无所知,每天还是兢兢业业的干着自己的活,只有聊天时才会交流各自听到的小道消息。

3月下旬的一个早上,上班后因为没活儿,伙伴们坐在屋里闲聊。我趴在桌上想一首诗,那是宣传队派给我的任务,五四青年节要演节目,让我写一首诗朗诵。我在上班路上想好了题目,叫作《当我们第一次穿上工作服》。此时苦思冥想,在稿纸上写了这样几句:

像红卫兵戴上了袖章,像新战士换上了军装,我们穿上了建筑工人的工作服,一腔血,犹如那沸腾的巨浪!

“老朱,你听我这开头行吗?”我把这几句念给康永,他听了想想,说:“头几句挺好,就最后那句,‘一腔血犹如那沸腾的巨浪’,我觉得有点过,血要是像沸腾的巨浪,那人还受得了吗?”“老朱这你就老外了!”建华很认真地替我辩解:“这叫夸张,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国际歌》不是有一句‘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吗?我看这句挺好!”“所以我当不了诗人,我只适合当海员。”康永一边自嘲,一边翻开一张旧报纸扫了一眼,“喂,我说哥儿几个,这篇《翻案不得人心》你们说是指得谁呀?”

这时门哐的一声被踢开了,小桂风急火燎地走进屋来,压低声音说:“哥儿几个,听说了吗?出大事啦!”“怎么了?”大伙一齐望着他,只有我还沉浸在诗意中,一边在草稿上写着,一边吟诵着:“进军的鼓点\在耳边敲响\冲锋的旗帜\在眼前飞扬\火热的工地\召唤我们去战斗\生活的航船\向新的目标启航……”。小桂过来噌地夺走我手中的笔,“老匡,别湿啦,关心关心国家大事吧!”小桂大名桂秉申,初中生,好像也是“一五0”的校友。他家养了只猴,不知是不是受猴的传染,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猴气。小而鬼精的眼睛,有点上翘的圆鼻头,尖嘴猴腮,头发软软的黄黄的。他无时不在动,像个三岁的小孩子,捅捅这个,挠挠那个,只要他在,你就甭想安静。他家是老北京人,住在胡同里,老北京那种调侃、油腔滑调、爱起哄、讲哥儿们义气、贪小便宜等等“胡同串子”的秉性,在他身上统统都有。他正义起来,绝对是条汉子!前两天电报大楼一辆卡车跑到工地上偷砖,正好工地没人,司机和俩帮手功夫不大就装了大半车。恰好我和宇生、小桂从旁边路过,宇生和我都没留意,小桂眼尖,一眼看出不对头。“你们哪的呀?”他站住脚问。“你管得着吗?”那三人还挺横。“嘿,老子今儿还就管定了!你们不是电报大楼的吗?怎么跑这拉砖?别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小样儿,脱了马甲我也认识你!”他双手插腰往车头一拦,扭头对我说:“老匡块儿刘,去把大李叫来,我在这盯着,看他们丫挺的谁敢动!”我和宇生忙去找来大李,大李是军队打篮球出身,身高近两米,往那哥仨前面一站,吓得他们乖乖地又把砖全卸了下来。从这事上可以看出小桂的可爱处。不过小桂打起小算盘来,也是精得不行。处里把拆下来的瓦很便宜的卖给职工,规定每人只许买一份。小桂家里正好盖小厨房,一听这事,马上在混、架工种的弟兄们当中进行“需求调研”:“嘿,有没有谁不想要的?不要别浪费指标啊,全给我!”最后敲定建华、福祥、宪章、俞迅等几个人替他买瓦,这事放到现在算不上事,可那时就有占公家便宜之嫌。不知马德元怎么知道了,把小桂一通批评。

小桂还有个特长:消息灵通。任何街头巷议,奇闻逸事,似乎都能在最短时间内传到他耳朵里,他成了混凝土班的“新闻发布官”,什么总理遗言啊,华国锋讲话手抄本呀,什么主席问王洪文、总理、小平“我走后中国会怎样?”的政治笑话啊,无所不知,好像新华社是他家开的。眼下他如此郑重其事,大家忍不住追问到:“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呀!”小桂伸脖瞅瞅窗外,见外面无人,便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吗?昨天上海到北京的火车一出上海就让人刷上大标语啦,写的是什么‘《文汇报》反对周总理罪该万死!’‘打倒《文汇报的黑后台!’车到北京,北京站整个戒严了,赶紧把标语给冲掉了。你们知道‘《文汇报》的黑后台’是说的谁吗?”“是老邓吧?听说老邓又挨批啦!”老实的邓宝强憨憨的说。

“满拧!”小桂又看看窗外,再次压低声音说:“是王洪文张春桥,上海帮!”大家呆呆地看着小桂,不知他说的可信不可信。正这时,屋外来了两位女生,站在外面喊:“匡卫群,你出来一下!”我一看,原来是张军和何小軍。


7、英魂永在人心驻

张军和何晓军是“一五0”女同学中我特别敬佩的两位。要说“一五0”秉承女附中凤脉,女生中藏龙卧虎,高人多多,今年校庆的组织过程中就让夫子大开眼界。只是夫子当年进“一五0”很晚,又是封建脑袋瓜子,不敢与女生搭腔。掰手指头数数,在校时一二班女生我能叫上名的不过三人:张军,何晓军,宋学群。其她女生或是面熟儿不知姓名,或是名熟儿不知面相。认识张军,因为她是团总支书记;认识何晓军,因为她管广播室,还是总支宣委。张军和何晓军的性格脾气正好互补:张军沉稳,晓军泼辣;张军内敛,晓军外露;张军虑事周密,晓军做事麻利;张军擅于组织,晓军长于动手;和她们共事,我学到许多东西。

听她俩叫我,我忙走出屋。“军长,有事?”我一直习惯叫张军为“军长”,这好像是因为一班男生这么叫她,出处不知是不是缘于电影《南征北战》?《南征北战》中有个张军长,项堃演的入木三分,最著名的台词是那句:“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
“快到清明了,很多同学要求在清明节去天安门悼念总理,我们觉得很有意义,应该组织,你说呢?”张军问我。

“悼念总理?这还用问?我双手拥护!要我做什么?”“你写一首悼诗好吗?”何晓军说。

“悼诗?你是说悼念总理的诗?我行吗?”“是呀,把同学们的心声写出来,你行!”军长的口吻不容置疑。

“好吧,我写!”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简直入了魔症,不管是骑车上班路上,还是在工地,常常两眼发呆,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心里想的只有诗。稿纸写了又撕,写了又撕,总不能满意。宇生见我冥思苦想,对我说:“匡儿,看来你得体验生活呀,闷在屋里是写不好的!”“体验生活?”我没明白刘的意思;他朝东一指,“去天安门呀!我听一个练气功的哥儿们说过,人多的地方会有气场儿,人越多气场儿越足,你一去那个环境,就像有心灵感应,灵感立马就来了!”老孟一听摇头说:“块儿刘你别害老匡了!这两天我看老匡都有点瘆得慌,跟走火入魔似的,走路都要撞电线杆了!就老匡这么单薄的身子骨,到天安门,那么多人,再把他挤出个好歹来,你负得起责吗?”“是呀,听说这两天广场上便衣特多,万一老匡去那一发癔症,来个即兴演讲啥的,让便衣拍个照五的,你不是把咱班长推火坑里了吗?”小桂也在一旁帮腔。“嗐,怕啥呀?不是有咱弟兄们呢吗?”康永一拍胸脯说:“明天大家一起陪老匡去天安门,给班长保驾,谁不去是孙子!”
第二天,就是4月2日上午,大家陪我一起去了天安门。我不知宇生说的气场儿是否真的存在,但当我一加入涌向天安门的人流时,我忽然真的有了一种不同的感觉;是庄严?神圣?是悲痛?愤慨?当我看到汇成海洋的白花黑纱,听到此起彼伏的国际歌声,当漫天乌云扑向广场,而我被人们的哭泣声压抑得透不过气时,我忽然体会出什么是伟大和渺小,什么是人心的向背,我仿佛接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思维变得清晰异常,诗句似乎呼之欲出。我在纪念碑前伫立许久,闭着眼睛,只用心灵倾听。伙伴们站在我身边,替我挡住不断涌来的人流,最后他们怕我真的走火入魔了,强把我拽出人群。

回到家,我迫不急待地拿起笔,将诗句倾注到稿纸上:

像咆哮的大海失去声息,
    广场上的人流沉默无语;
    像奔腾的长江浪峰层叠,
    丰碑下的花圈波涛耸起;
    1976年1月8日------
    一位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长眠在祖国大地。

全国沉浸在悲哀之中,
    天地间回响着痛哭和悲泣,
    千万条黑纱寄托哀思,
    千万朵白花洒满泪滴,
    千百万人民深深怀念,
    怀念人民的好总理!

他度过了多么辉煌的一生!
    他树立了多么伟大的功绩!
    想到他,我们悲痛的思绪难以驾驭,
    写到他,我们仿佛提不动手中的笔……

那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天安门广场的景象,诗意未尽,又在枕上默念成一首七律:

三更人静五更寒,孤影青灯伴月残。笔底杜鹃应泣血,梦中精卫敢填澜。

忠魂遗恨归琼宇,壮士揭竿聚九泉。十万旌旗驱鬼魅,明烛素纸照天安!

(后四句诗化用陈毅诗:“此去泉台集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8、青工瞒了老干部

第二天阴雨蒙蒙。上午帮架子工搭脚手架,干没一会儿,卢处长派人把我们几个团支部成员叫到他的办公室。

卢处长看上去该年近六十了,背微微有些驼,脸晒的黑黑的,说话河北口音,人很宽厚,总是微笑,学徒们暗里亲切地称他“卢老头”。今天到他办公室,却见他一脸阴云,管政工的刘念增和王代竹在座,也都面色凝重。我们七个支委不知何事,大家坐下皆一言不发。

卢老头戴上老花镜,拿起本本说:“昨天下午办公厅召开紧急会议,传达中央电话通知,一共四条,我眼神不行了,记不全,还是老刘给大伙传达吧”。

老刘打开笔记本,慢慢地念,以便我们做记录。夫子日记里记下的四条是1、江苏南京近日有大字报大标语,矛头对准党中央,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要做工作,要对大字报和大标语进行处理(盖住或洗刷);2、要追查幕后策划者;3、社会上流传总理遗嘱(伪造),要进行批判;4、不许冲击铁路。

卢老头等老刘念完了,看着他的本本接着说,“除了上面这四条,还有国务院有关负责同志的指示,精神是说快到清明节了,最近有群众到天安门献花圈,里面有别有用心的人操纵,要求各单位劝阻群众,不要献花圈,不要搞悼念活动,不要去天安门。张军啊,听说团支部要搞悼念总理活动?要去天安门献花圈?”卢老头放下本本看着张军,张军默默地点点头。“你看咱们是不是执行上级指示,悼念会不开了吧?花圈也不要送了吧?”卢老头低下头,透过老花镜的上边扫视一下我们。何晓军一听就急了,“处长,花圈已经做好了!悼念活动都通知各团小组了!我们又不是去搞破坏,悼念总理难道不行吗?”卢老头倒挺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说:“悼念总理嘛当然不错,可是就怕坏人混在里面捣乱呀,你们还年轻,没经验,容易被人利用嘛。”“处长,我们去的都是团员青年,也没有外人,只是把花圈送去,念个悼词就回来了,大家真心实意悼念总理,我们觉得通过这个活动也是对团员青年的一次思想教育,再说这个活动也是请示过处里的,这离天安门这么近,一会儿就回来,就让我们去吧?”张军央求卢老头。王代竹说:“你们也要理解处长的苦衷,万一出事上面查下来,处长要担责任的”。马向阳忍不住说:“卢处长,上面精神不是说‘劝阻’群众吗?您把精神传达了,也‘劝阻’了,就算是没劝住吧,有事我们顶着!”老刘见我们这么拧有点急了,冲着张军说:“你是党员,服从命令是党员的基本一条,你要做好思想工作!”“可怎么和团员们说呢?说上面不许悼念总理?这不是给上面抹黑吗?上面的精神好像也没说不许悼念总理呀?”张军脑子转得挺快,几句话把老刘给咽住了。

屋里一阵沉默。卢处长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们不去天安门,今天下午在五楼会议室开悼念会,咱们主要是悼念总理,在哪悼念都是一样的,这样既不违背上级指示,也满足了大家的愿望,就这样办吧!”“怎么能一样呢?”我还想抗争,忽然向阳轻轻捅捅我,张军也点头说:“行,就这样吧,我们下午就在五楼开。”出了办公室,我于心不干地问张军“真的不去天安门了?”向阳悄悄对我说,“卢老头能这样以经不易了,咱们也别太难为老头!腿长在自己身上,到时往哪走还不得由着咱们?”我恍然大悟,悄悄向马木匠竖起大姆哥。(向阳是木工)

下午,我们按计划在五楼会议室举行了悼念总理仪式,卢老头和其他处队干部都参加了,说实话,他们对总理也都有深厚的感情。悼念活动结束后,干部们放心地回办公室了,阎立明、袁青海、黄京晖、赵德水等好几个身高力壮的同学抬着花圈下了楼。他们绕开办公室,悄悄抬着花圈向大门外走去。他们身后,瓦工、抹灰工、钢筋工、水暖工、电工、木工、混凝土工、架子工、机械工、司机……,工程处各工种的青年们全都默默地跟了上去,没有人通知和召集,同学们全都心有灵犀,大家都身穿建筑工人的工作服,形成一支蓝色的队伍,一支青工的队伍,一支由“一五0”和其他学校同学共同组成的队伍。我们一出大门就汇入汹涌的人流,而我们这支全部由青工组成的队伍一路上赢得无数赞许的目光。

到天安门后看到广场已挤满了人群,纪念碑下更是里三层外三层难以靠近。我们只能将花圈放在较远的地方,大家站成一排,遥向纪念碑上竖立着的总理遗像默哀。我看着张军,她向我点点头,于是我走出队伍,站在花圈旁打开了诗稿,高声朗诵起来。广场上诵诗的人很多,还有人拿着扩音话筒,但我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充盈在天地之间,不,应该说是我们工程处全体青工的声音!当念到诗的结尾时,一束霞光突然穿透云层照射在广场上,映红了人群,映红了我们。我觉得那一定是天意,因为那景色恰好与诗句完全吻合:

才放下手中的犁,
    又穿上工人的衣,
    我们正是东方火红的晨曦,
    伴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怀着对总理的思念,
    走向火热的工地;
    加油干吧战友们!
    让我们用胜利捷报向总理报喜!


9、一夜寒风摧玉树

第二天是清明。今天的活是运木料。大家身在工地,心却在天安门广场,边干活边说悄悄话。

“嘿,昨天七机部送的花圈你们猜猜是用什么做的?”

“花圈还能用什么做?松枝,纸花,绸子,竹坯,还能用什么?”“你们保证猜不到,铁做的!骨架是钢筋扎的,花儿是铁皮敲的,挽联是铁板焊的,花圈个头大得像个小山包,用大挂车拖着,乖乖,要没吊车甭想挪地方!”“你这不算啥!我看到一个中科院的花圈,你们猜挽联用什么写的?”“墨汁?朱砂?油漆?银粉?还能用什么?”“猜不着吧?用血!用人血!那挽联的词儿我还记着呢:‘于无声处听惊雷;我以我血荐轩辕’!”“噢,这是集鲁迅的两句诗。”中午爱看热闹的小桂和老孟去天安门转了一圈。回来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广场上几十万群众悼念总理的盛大场面。下午张军和何晓军又来找我,原定今天出一期悼念总理的板报,她俩提出改成墙报。墙报面积要比板报大的多,于是下午忙着征稿和改稿,建华和莲蒂召集板报组成员对墙报的版面和美工做了设计。下班时全部稿件改好,我把稿件交给老刘审阅。想不到当晚以至第二天,天安门广场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四五事件”!

四月五日的夫子日记这样记着:

“今天,天安门发生了重大事件。

据传,今日凌晨,军队和公安到天安门搬走花圈。七机部有人看守花圈,与军人发生冲突,公安抓了180多人。

今天上午天安门戒严。早上九点多,大约有十多万人向广场聚集。有人要冲入人民大会堂,因为听说花圈藏在大会堂里面。后来又冲入广场南侧一栋小楼,据说是警卫部队的宿舍。人们还烧毁了几辆宣传车。

我于下午5点多钟到天安门。只见纪念碑上站满了人,历史博物馆前面更是人山人海。广场东南侧一栋小楼冒着浓烟,窗户都被打破,不时有人从里面扔出被褥、桌椅、柜橱、自行车等物品,在楼下焚烧。有一队解放军守在楼前,但对破坏活动并不制止。火越烧越大,浓烟滚滚,不少人冲到火堆前向火中扔可燃物,还有人爬到树上抛撒传单。

晚六点多钟,广场上突然响起广播声,声音听起来像中央电台的播音员:‘同志们,下面播送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吴德同志的讲话’;接下来广播中传出吴德的声音:‘同志们,最近有少数坏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矛头对准毛主席,对准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对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今天,天安门广场上有少数坏人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革命群众不要受骗,要赶快离开广场!’吴德讲完后,播音员重复广播吴德的讲话。广场上的群众陆续减少,火也被解放军扑灭了。我不敢再在广场逗留,骑上自行车离开,回头望去,纪念碑上仍有少数人在坚持,又有了几个花圈,还有人在那里贴诗。

晚上接哥哥电话,市里从各大工厂抽调工人民兵到天安门参与清场,北重(哥哥在北京重型机械厂当翻砂工)抽了几百人,他今晚不能回家了。

今天搭脚手架。墙报稿昨天交给处里,处里迟迟不敢点头,今天天安门发生这样的事件,看来此期墙报肯定要流产了。”第二天晚上哥哥回家了。他告诉我,昨夜市里调动了几万工人到天安门参与清场。在劳动宫、中山公园、历史博物馆里,都有工人民兵集结待命。清场是晚八点开始的,当时灯光齐明,由解放军、公安人员和工人民兵组成的清场队伍在广场上形成包围圈,圈子逐渐缩小,最后坚守在纪念碑的数百人被抓了起来,公安大概是近日来被整得太窝火,手持大棒大打出手。我告诉他我是大约六点钟离开广场的,他连称万幸,再晚点儿就要被“包饺子”了!


10、老天有灵暗相助

第二天一大早来到工程处,混凝土班的学徒大都到了。严师傅关上门小声问:“昨天你们谁去天安门了?”大家你瞅我,我瞅你,都不吱声,可心里都明白,这离天安门一步之遥,昨天安门折腾得那么凶,谁不去看看?

严师傅见大家不说话,心里自然明白。他低声说:“甭管去没去,问起来一定说没去!”

听师傅这样说,先还想着事情不会这么严重,可事态的发展证明我太天真了。早八点,刘念增召集全处职工宣读“国务院负责同志”指示,大意是天安门发生了反革命政治事件,革命群众要擦亮眼睛,不要再到天安门送花圈,不要再到天安门围观。散会后各班组开会了解昨天谁去了天安门,队干部分头到各班组参会。分管混凝土班的队干部是大李,大李打篮球出身,不像专职的政工干部对政治那么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未对谁去没去天安门严格追究,只是叮嘱大家老实在屋里待着,万不可再去天安门看热闹。

第三天事态继续升级。晚八点,中央广播电台广播了中央关于任命华国锋为国务院总理的决定,关于撤消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定,人民日报工农兵评论员和记者写的报道《天安门的反革命政治事件》,北京市负责人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广播讲话。在人民日报的那篇报道中,涉及了所谓“反动诗词”、“反动传单”、“冲人民大会堂”、“烧汽车”、“烧营房”等一系列问题,尤其是报道中举为“反诗”例证的那首:“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更使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在天安门朗诵过诗,不知是否有便衣录音或拍照?虽然我自认我的诗绝没有反党内容,但在那个指鹿为马的年代,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我想,我在干校时曾经被关过十天(经过见《夫子日记----我的高二三班》),没准哪天我会再蹲班房,而一旦进去,可就不是十天的问题了。

第四天一上班,全处听中央台广播,然后邮电部机关全体上街游行“拥护决议”,回来后老刘把团支委们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们公安部把天安门的花圈全照了相,我们送的花圈也“有幸”上了“黑名单”。老刘十分恼火,声色具厉地说:“不是告诉你们不要去天安门送花圈了吗?为什么不听话?你们的行动给工程处、给部机关、给邮电系统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他责令团支部做出深刻检讨。支委们面面相觑,不知这检查该怎样写法?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暗中照顾,九日到永康胡同拆房,一根又粗又长、锈迹斑斑的大钉子准确地穿透了我的胶鞋,深深扎入了脚板。宇生送我到邮电医院打了破伤风针,又送我回家。医院开了一周假,可能是伤口清洗的不干净,感染化脓,一周后又到医院重新清理伤口,打了一针,又续假一周。待伤口愈合重新上班,追查送花圈的事已偃旗息鼓。听张军说,她代表支部写了份检查,交上去后处里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工程处的主力军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处里也不想把事情搞大。那时邮电部机关虽然有四人帮安插的一个王乐亭,但势薄力单,掀不起大浪。

76年的春天就在动荡和骚乱中过去了。五四青年节那天,工程处和管理处团支部在机关五楼会议室举行了联欢演出。配乐诗朗诵《当我们第一次穿上工作服》得到好评,在北医的张頣刘岩听说了,还把诗稿与配乐带子要去,将词略加修改后,在北医医士班做了演出。

旧食堂拆完了,孟宪章说的“小日本儿”打的地基裸露出来,幸亏不都是,面积大概只有几十平米,果然是厚厚的水泥,果然是只能用风钻切割,也果然把这活全交给了混凝土班。风钻靠一台庞大的空气压缩机驱动,压缩机一开,声音震耳欲聋。风钻打在水泥塊上发出剌耳的尖叫,那水泥坚硬无比,钢钻头钻上去只留下浅浅的白印。几个棒小伙儿轮番上阵,打上一个小时,也只能打出尺把深的一个洞洞;待打出一排洞后,就用大锤将水泥块砸下来,切割脸盆大的一块地基,要干上半天。天已入夏,艳阳高照,为了避免飞迸的碎渣伤人,我们不得不穿上厚厚的工作服,戴上手套。烈日烘烤着大地,在暴晒下干不了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工作服上画满了白花花的汗渍。由于风钻少,我们分成两班,早班早7点到11点,刘宇生带班;晚班下午2点到6点,我带班。从5月20日一直干到6月10日,整整钻了20天,总算蚂蚁啃骨头般将那片水泥地基啃完了。大家晒得全都像黑人儿,耳朵隆隆做响,说话不自觉的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当最后一块水泥打下来后,二尧(马文尧,大家都叫他二尧)站到那块水泥上,摆个姿势对我说:“老匡,要是有相机就好了,照下来留个纪念。将来有了孙子,拿给他看,‘瞧,爷爷当年干的活!’”张广义呸了一声说:“儿子都不知道在哪呢?还孙子呢!我看你是装孙子吧!”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我们都以为这活儿该是混凝土班最累的活了。没想到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


庄生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7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