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张仲篪老师二三事 作者:冷明


 

忆张仲篪老师二三事

1969年早春,大队选派我到白音华公社参加赤脚医生学习班,仅有的几名喇嘛大夫被打倒了,全公社医疗卫生一片空白,内蒙巡回医疗队遵循6?26指示驻扎在公社所在地。公社东北角最后一排残破的土房外拉着横幅,红布黑字书写着“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几个大字,牧民、知青,全国人民一片欢呼,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是及时雨,滋润着草原人民,我们绝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誓把领袖精神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到行动中。

医疗队负责人护群是个中年汉子,所谓中年不过对我们这些17、8的小青年而言,看样子也就30出头,蒙汉兼通,不苟言笑,他是教政治的,每堂课的开场白由他负责,不外乎先念段毛主席语录,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之类,业务课全交给了张医生。

知识分子不值钱,人人自危,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改造是当务之急,没想到来接受改造的张医生有了用武之地。管发药的护士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唠唠叨叨,为人和蔼,对我特别关照,像个慈祥的妈妈。她偷偷对我说,张医生叫张仲篪,以前可是大牌医生,是内蒙医学院的教授,儿科主任,在日本留过学。

医生等同救星,公社领导本来就热情好客,对这些大知识分子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每个人配备了好马,鞴上抄牧主家没收来的银鞍座,我们一帮学员骑马跟着,蒙古包是课堂,张医生是老师,牧民患者就是教科书。

初春,冰雪融化,草原逐渐泛绿,我们一行8、9人的马队穿梭在四个大队之间,一天来到我下包的那老布憎家,他说胃痛,张医生让他平躺在蒙古包里,裸露出胸腹,用圆珠笔在他身上画出肝、胆、脾、胃等脏器。人的身体,各种疾病,内外妇幼,张医生侃侃而谈,他简直就是一部医学百科全书。张医生是汉族人,学蒙话无疑是受了林付主席学毛选的影响:活学活用,急用先学。与牧民对话,有时等不及护群翻译,就会脱口而出。牧民们笑谈,张医生的蒙古话比我们牧民说的还快还好。

高高的个子,头发中夹带着银丝,讲课时风度翩翩,骑马不输给年轻人,任何时候满脸堆笑,什么愁事烦事,疑难杂症在他那里迎刃而解。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知识全面,一丝不苟,当医生要有这样的素质吗?我在心中暗暗叫苦,67届毕业生才上了一年初中,什么人体解剖、微生物、药理、临床,内外妇幼五花八门,不知从何下手。

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毛主席的教导时刻萦绕在心,忽一日,牧主子弟来请看病。牧主大都年事已高,整日挨斗,疾病缠身,眼见着家被抄了,牲畜被没收了,草原上的富裕大户瞬间一无所有,过去亲朋好友迎来送往,热闹非凡,今日包前冷落人马稀,几辆破牛车横在一旁,老远望去,贫下牧民大都是雪白的蒙古包,牧主家黝黑一团,人们对牧主唯恐避之不及。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领导的文化大革命中,打牧主斗牧主名正言顺,为他们服务不知毛主席怎么说的。

时至今日,那些老牧主恐惧猥琐的样子历历在目,一身肮脏,个个长相丑陋,披着破烂不堪的蒙古袍,脸色晦暗,皱纹深似沟壑,眼皮下垂,头发花白赶成了毡,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膻气臭气,眉头紧皱,愁眉苦脸,有的瘫坐一边,有的躺卧不起,经过了批斗、抄家,疾病缠身,苟延残喘。

阶级敌人来请看病,难坏了领导护群,大队人马在草地上召开紧急会议,政工师拿出毛主席语录,翻来翻去,朗朗上口,记不清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怎么教诲的,总之,护群瞪着眼望着张仲篪,好像在说张老,还得看你的。

那时家父虽戴着“反革命”帽子,但一家人还未被逐出北京城,我一直为不能参加红卫兵耿耿于怀,可我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对阶级敌人充满了刻骨仇恨,对“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深信不疑,我们这些北京知青、锡盟知青,初来乍到,只知道听毛主席的话,打人、批斗,恨不能置阶级敌人于死地。

张仲篪老师不紧不慢,轻描淡写,笑眯眯地说,无论谁看病,都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护群老师要求大家不卑不亢,有理有节,提高警惕。领导与医生,一唱一和,表演给我们看。如今设身处地地想想,两位老师在人妖颠倒黑白不分的时代,自作主张,对阶级敌人实行人道主义,多么的难能可贵。那几个挨打受骂,倍尽凌辱的老人,到死也不知道,在暗无天日的文革时期竟享受了大教授为之诊治。张教授和护群的言行潜移默化,影响了我在草原二十多年的行医生涯。

在公社的这段日子是我插队期间最惬意的日子,不用自己张落作饭是最大的方便,课余,我喜欢在乒乓球台上一显身手,公社干部和大多数知青都不是我的对手,只有一次完败给了兴安队的关英。公社秘书当着众人不只一次说我与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连长十分相像,头一次有人夸我长得像电影明星,并与英雄人物相提并论,我不禁暗暗窃喜。篮球比赛缺人我也可滥竽充数,有一次,比赛正酣,忽然腰部奇痒,不得已停下来翻开运动裤,只见一对白糁糁肥嘟嘟的自留畜正在裤腰里优哉游哉。

去年深冬,传来张仲篪老师仙逝的消息,老教授是内蒙古儿科的奠基人,白音华知青的好朋友,是我医学的启蒙人。我在白音华卫生院工作的时候,何清龙副主任还健在,他去呼市看病,特意向张老师说了我的经历。知青们早都走光了,想不到我还在草原,并支撑着整个苏木(乡)的医疗卫生工作,他叮嘱我一定要进修学习。我托何清龙老人稍去些黄油奶豆腐,张老师回信语重心长,希望我能进修学习。恩师用心良苦,我何尝不想上学深造,如果早一点给我回城的机会,谁能说北京某三甲医院的知名医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张医生与知青有着不解之缘,知青们男男女女都爱跑来找他,老教授风趣幽默,谈笑风生,与众多知青合影留念,我听护士长与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笑谈,说让她当张医生的儿媳妇好了。

在那个开口闭口革命、政治、毛主席的年代,他从不讲什么大道理,在他身上散发出浓浓的人情味,像父亲,更像我们的精神导师。我曾把拙作《为了你走遍草原》寄给恩师,他特意打来电话表示鼓励和赞赏,对我22年的草原经历,他只说了一句“不容易”,他深知草原上的种种不易,千言万语一言难尽。我们早忘了他是博学多才的大教授,在人生的戏中张仲篪老师扮演了父亲的角色,知青们一直与他保持联系,关心他,惦念他,直到他临终的前几天还有知青打电话问候。白音华草原留下了我们的青春,也留下了张仲篪老师潇洒的身影,青春的靓丽无可比拟,那段日子的苦和难,与恩师在一起短短的时光都已经成为美好的回忆。

                                                                   201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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