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绍兴 作者:嘉嘉


 

独步绍兴

刚到文联上班那会儿,文联还是巴金小说中老四川公馆的样子。平房小院,几重几进,后花园,戏台子,青花磁凳。木格门窗上镶嵌的彩玻虽已换成了素色,但从前的大家作派还是留在退了色的雕花屋檐下。毁掉老城旧宅还要晚些时候,小院里几棵德高望众的铁树还可多活几年。我没有自己的居室,便在办公室支了张床。

在自己办公室支床的还有车辐先生,他的那间小屋紧靠礼堂左侧黑糊糊的巷道。巷道一到下午差不多就伸手不见五指,我记不得这里是不是装过电灯。小孩子对某个大人不怀好感,便故意跨在自行车上等人家,人家的脚步声刚至拐角,一下子将车冲出去,不等惊呼落地,又稳稳当当的刹在人家跟前。气得人家嘴唇哆嗦双腿晃悠,小孩儿便浑身都是舒坦。

在湿热的南方过了8年,快要忘了这座城市冬天的味道。一入冬,什么都准时来了,阴冷潮湿,多雾多雨,风经过木格门窗腐朽了的缝隙,变得薄而尖刻。

车先生在院子里招手,邀我去他办公室,说是“温黄酒给你喝”。

“温酒”这话听起来又暖和又书卷,又有几分被浸泡久了的木格门窗老朽了的气味,再有三几支红梅,和一群吃了饭无事生非围着火炉联句行令的少男女,离《红楼梦》就更近了。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到这个时候我还从没见过“温酒”。

车先生的办公室乱得我都不好意思说乱,书报散漫的呆在屋子的任何地方,床和写字台上的小块空地,是他不得已留给自己的。我担心在这里找东西不比大海捞针容易,老先生反驳我,并当场演示,迅速准确找出了老朋友白杨抗战时的玉照。

屋中央是一炉炭火,火上坐着一只蒸气缭绕的脸盆,老先生把土罐里的黄酒倒入一只脱了皮的磁盅,再将磁盅小心地放到热盆里,没说几句话,这温酒的事就算办完了。车先生取出烫好的酒,分一半在我杯里,留下一句话,说要是加些姜片和话梅,口感就更好了。现在我们除了酒什么都没有,他的话把我的胃口吊得高起来。

急忙忙喝下温过的酒不是太土,就有暴殄天物之嫌,这是我把鼻子放在破旧的杯子边上得出的体会。黄酒柔和浓郁的气味随着杯中热气散发开来,通过层层看得见的水雾,感知酒香比草草吞下它还要奢侈。从这时开始,我对一些因加热而生成的气质特殊的香味有了特别兴趣,即便毫无由头。像熬醋、煮咖啡、烫酒,我常干这事。有几年我的慢支炎发作比较频繁,治疗效果不好,自己对自己很失望。朋友裘山山介绍去看一民间医生,我有种本能的抵触。山山说该医生的治疗方法之一,是用他特制的电陶壶蒸煮某些中草药,患者只需把鼻子和嘴对准壶口,接受薰蒸。我立刻积极起来。那一年,我的家里每天都飘浮着好闻的中草药味,治不治病倒不重要了。其后两次搬家,扔掉了不少多余物件,这只有着透明泥土颜色的陶壶一直跟着我,时不时用它蒸煮加了玫瑰花或杭白菊的黄酒,原本夹杂了尘土和废气的城市空气,在我的小屋子里有了些民间贵族气。

绍兴黄酒古称甜酒、越酒,由于取水古越鉴湖又称鉴湖名酒,因陈酿时间越长越芳香又叫陈绍老酒。追溯起来,绍酒的出生大约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传说越王勾践曾以酒投江,“民饮其流而战气百倍”,与深入虎穴的西施里应外合,完美灭吴。酒壮英雄,如此有说服力的胜利,不复有二。

绍酒由民间进入文学,孔乙己是有贡献的,以干瘦的指头努力遮盖住几颗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就成了招牌下酒菜。绍兴人鲁迅的作品多有涉及家乡老酒,无论在酒楼,还是与范爱农的连篇疯话,甚至上溯至王羲之李太白与黄酒的瓜瓜葛葛,都不如孔乙己对那酒卑微的贪恋来得纯粹。

于是后来有人总结出了这酒的胆剑精神和文学气质。

而绍兴人迷恋自家好酒,却从不标榜,他们骨子里有天马行空的本钱,当地有一首民谣,“斩螺蛳,沽黄酒,强盗来了也不走”,潇洒无惧,与天子呼来不上船异曲同工。

酒垆处处的绍兴,应了杜牧的“水村山廓酒旗风”。杜诗的国画笔法一上电视,经常就剩下了小桥流水、锦旗幌子,好像谁都是不远万里来琢磨东方文明外衣的老外,不在乎这座小城与老酒坛子的亲密关系。连央视名主持到了那里,也只会一个劲儿破碎的唠叨,真热闹啊,人可真多啊。其实绍兴人对酒是有大寄托的,若是依了传统,每当有孩子出生,家人都要酿几坛黄酒藏在自家屋里,为男子酿的叫“状元红”,女子的叫“女儿红”,功名利禄,幸福生活,都装在代代相传的坛子里了。

绍兴人笃信老酒,老酒在绍兴已经有了世俗宗教的意思。

好些年后我才喝到加了梅子和姜片的陈酿花雕,此酒残糖少,酒液澄黄,透明发亮,味甘爽微苦,正合我意。梅子姜片与酒一同加热后,又多了些似酸非酸,似辛非辛的滋味,说不出它芳香的类型,分不出它口味的风格,见仁见智,便是口感。

正宗陈酿花雕,最配正宗宜兴陶壶、小杯,开水灌入壶肚,将盛酒的壶芯插入其中。然后用开水烫过小杯,稍许,酒热,取出壶芯斟酒入杯。以一小口为一杯的量最好,现喝现斟。热酒从舌尖滚过,滑下去,深入,在胸前不温不火的漫延,水乡、小巷、乌蓬船、毡帽等等就都在缭缭热雾中。

此番为品酒,俗称“做过场”。现代人性急,嫌陶壶烫酒慢,嫌小杯饮酒累,干脆把一大瓶统统倒出来,放微波炉快速加热,一人一大杯,痛快且无趣。

冬天,我去车先生家,坐下不一会儿,他就高声吩咐保姆,给我备一瓶黄酒,再三叮嘱加红糖温热了喝,“对妇女有好处”。告辞的时候,他又一次指挥保姆,“找一瓶老酒,看清楚了,是不是花雕?”。这一下搞得一家人都紧张起来,先是保姆高举酒瓶,对着灯照了照,然后是眼力不好的车夫人接过瓶子摸了摸,生怕错拿成了酱油。

我带走的这瓶绍兴花雕诞生于1664年,生产于2000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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