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碎片 作者:小凡


 

青春碎片

听说《龙门阵》要邀约边哥边妹就成都知青赴滇三十五周年摆盘大龙门阵,当年那些渣渣哇哇的事情又从心里头浮起来。三十五年了,差点儿就“弹指一挥间”。日子一晃就过,岁数过五奔六,心态也逐渐懒散,倒吊起都抖不出一滴墨水。想想心又不甘,翻箱倒柜,找出当年糊弄风雅的一点儿“残渣剩饭”。

说来有意思,当年诗词和语录风靡全国,我在中学时就兴冲冲地写过《十六字令》——“冲,人造卫星上太空,东方红,响彻宇宙中”,唐突古人,登峰造极。

到云南后,恶习难改,常常胡乱抓个词牌,数一下字,提笔就写。韵律格律,从来没搞清楚,语言锤炼,又下不来功夫。

其时大无畏者不只我一个。比如说连队开赛诗会,就有哥们儿冲上台去,朗朗铿锵:工农兵走上赛诗台,李白杜甫不敢来!全场一片哗然。

现在看来,当年才疏学浅却屡有自强之意,信笔涂鸦虽多半狗屁不通,但实实在在是当时个人心境。可惜数十年间虫吃狗咬、水浸火烧,所余无几。把零零碎碎抖出来,与朋友作酒后茶余龙门阵,亦为一大快事。


1971年3月10日,我兴高采烈地裹在一大群“知识青年”中,坐上了列车,开始新一代人的《南行记》。

两个月后,满腔高兴早已化为乌有。政治上边疆和内地高度一致,管理准军事化,劳动繁重还时常处于饿涝状态,想耍点儿滑头请病假又常常被领导的火眼金睛识破(那时的战斗口号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住医院,死了不进棺材”)……。凡此种种,令心情迅速灰暗。

水调歌头  

1971年5月先知几时有,焉知其祸福?不知今后迷途,轮回是何年?原为锦城芙蓉、今却边塞木棉,荒唐不堪言。未老志先衰,风烛照残年。

环顾四周,鸟入笼、虎离山、对天长叹自怅然。纵有真才实学、黄泥掩珠光彩,几时遇清泉。幽幽自隐去,超脱尘世间。


同年6月的一天上午我万分得意。首先,我捡到送开水到工地的轻松活路;其次,在上山送水的途中,一截树桩不小心绊翻了直升桶,滚烫的开水顺着裤腿淋下去,把右小腿肚子烫出一个砣子大的泡儿,看到都恐怖,其实没得好痛。我理所当然地获准下山包扎和休息。因工负伤,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三天。我一瘸一拐地作痛苦状从山上下来,去卫生室做了包扎。回到空捞捞的茅屋后,我耐心等待机会,打死了两只绿头大苍蝇,扯开小腿上的纱布,把把细细地将它们放在伤口上。折腾完毕,我心满意足、百无聊赖地躺在了床上。最伤心的是后来伤口居然没有发炎灌脓,三天之后只有扛起锄头上山。

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透过屋顶将我唤醒。窗外,湛蓝的天空里,不知名的白芒随风漫天飞舞。我头北脚南静静地躺着,风漠然地从脚拂过头去,几团落絮在身上轻轻一沾,又不屑地飘向空中。悲哀和孤独突然涌上心头,得意之情瞬间丢到了爪哇国。

思乡

1971年6月       

正午南风起,   乱絮纷如雪。

游丝娇无力,   附在枝上歇。

零落百草生,   飘流异乡客。

愿随此南风,   逍遥回故国。


1971年9月13日,温都尔汗上空一声爆炸,令全中国目瞪口呆,但也将思想的坚冰炸裂了一条微缝,文革神圣的光环开始消退。然而,半年过去了,裂缝又被焊合,一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无奈之下,只能无题。

无题

1972年4月

悲凉之情郁于胸久矣!世风酷烈,安敢稍吐心曲,于是有无题二首。

[一]

半载依稀邪风凉,  荒野百怪入我肠。

零落千思归一绪,  孤芳虽淡自欣赏。

[二]

乱世常为风雷惊,  半生落魄岂豪烈。

少壮那堪空悲切,  万树千枝我一叶。


刚到边疆时,连队领导基本上按中学班次建制安排成都知青。我们中学同班的10个男生就全部划归三排七班。大家捣乱齐心,花样百出,令领导大为头痛。那时开早饭前,明明肚子已饿得咕咕叫,还要全连集合高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用瓢羹儿敲知青盅盅儿为大合唱伴奏的多半是我们班;连队明令禁止下南定河洗澡,经常违反规定,聚众呼啸而去的也是我们班……。终于有一天领导痛下决心。趁我们10个人赤条条在河里兴风作浪之际,连长带着通讯员突袭河边,抱走了我们的全部衣服。10条汉子一齐大吼“不落教!放倒!”,雄纠纠地冲上岸,马上又一齐蹲下来,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片刻,指导员来了,一脸严肃,身后跟着一脸贼笑的通讯员。指导员叫通讯员把一堆“火裆”(内裤)扔在地上,命令我们穿起,然后发出口令:立正!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跑!跑回连队才发现全连战友已列队恭候。在连长暴风雨般的咆哮中,10个素来桀骜不驯的泼皮面向革命大家庭的兄弟姐妹展示了他们青春的排骨。之后,指导员宣布:七班打散,插入其他男生班。

日子慢慢过去,管理也逐渐松散,几经周折,我和最好的两个兄弟伙又住到了一起。4年后,知青中被推荐上大学中专或参军的、有病或装神弄鬼成功病退的、独子或家庭困难困退的等等等等,已走了二三十个,而大多数人还在那里苦苦煎熬,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夜难眠

1975年7月

北斗失星辉,皂旗蔽广寒。夜半涌千愁, 辗转不能眠。

凝目向虚无,卧床似针毡。岂独余悲思, 友亦暗怆然。

不见昏昏睡,唯闻声声叹。叹息何沉重, 悲苦加辛酸。

三人翻身起,强笑作欢颜。举杯且豪饮, 醉里来求欢。

岁月蹉跎过,往事浮眼前。来时何天真, 气盛恃少年。

五载精血耗,一朝化乌然。白发几多生, 韶华抛谁边?

万事安敢求,衷心只一愿:神魂回故国, 枯骨还锦官。


在边疆记日记的人很多。革命日记大多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拿出来就是一篇堂堂正正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先进材料。也有精彩的——×年×月×日今天晚上全连天天读时,大家都聚精会神,我却一时控制不住,放了一个响屁,引起哄堂大笑,破坏了学习毛主席语录的严肃气氛。连队领导严厉地批评我革命意志薄弱,真是一针见血!今后我一定要学习革命先烈坚贞不屈的革命精神,在关键时刻咬紧牙关!

当然,不随潮流的也有,不过得万分小心。我的一个兄弟伙生活习惯散漫,懒于收拾又粗心大意。他记完日记后,往往随手往枕头下的棉絮夹层中一塞就了事。终于有一天被某个革命警惕性极高的哥们儿发现并翻看。这位仁兄如获至宝,立即将日记悄悄拿去交给连队领导。连队领导又马不停蹄地送到营部。两级领导仔细审查、研究后,认定其思想极不健康且有反动之嫌疑,立即指示该仁兄原样放回,不要打草惊蛇,让其写,继续抄。偷抄别人日记的“革命行为”居然持续了近一个月!而这些抄件悉数放进了好友的人事档案。得知此事,我惊出一身冷汗,立即将所有日记烧毁,当日记化为黑色的纸灰在空中盘旋时,我的心里滴出了血。

悼日记

1975年8月

数载辛酸泪, 一朝化灰蝶。

几时复春光, 触目皆黄叶。


1977年的初春,知青中盛传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国家要恢复高考!但对我而言,还有一个令人沮丧的坏消息:高考报名必须经过连队领导的审查推荐!以我在领导眼中的表现,全连人走光了都轮不到我。南疆阳光灿烂,在我的眼中却是天地无色。

鹊桥仙

1977年2月           

雷声隆隆,狂风大作,乌云遮天蔽日。暴雨倾盆降人间,要冲去,千年污泥。

岭腾云雾,江涌波涛,奔越欲往天去。天翻地覆终有定,且再看,江山如昔。


1977年10月,成千上万的知青拥进考场,追逐迈进高等学府殿堂的梦想。我心如槁木,淡淡地望着幸运儿们兴奋的背影。谁知天无绝人之路,高考结束不久,一个极其可靠的消息在我心中重新掀起狂澜:次年高考报名和考试将完全放开,不再需要通过领导审查和推荐!生日那天,我为自己立志——

自作小调[二十四岁有感]

1977年10月30日

时逢今日,便岁满三八。叹庸庸碌碌,丢了韶华。残雪几丝已染鬓,暗自嗟呀。幸东风又起,科学狂澜,席卷天涯。

当奋起,悬梁刺股,萤火通宵,苦读月下。自古天下无庸夫,坚韧不拔。与诸友,携手共进击,将心血凝炼,献我中华。

1978年9月初,我收到了中专录取通知书,欣喜若狂地去找连长请假。连长接过通知书看了半天,黑着脸甩给我,恨恨地说:“像你这种人都可以上大学,现在的党中央还不如‘四人帮’!”

                                                                       200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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