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天恨海——读并摘抄《那一片汪洋》 作者:冷明


 

情天恨海——读并摘抄《那一片汪洋》

汪洋先生所著《那一片汪洋-一个医学教授的社会人生》无疑是一部十分励志的好书,主人公海若从小品学兼优,却不能加入共青团,不能当三好生,考上空军飞行员,通不过政审,学校把他当尖子生重点培养,校长信誓旦旦地说要保送他上清华,插队中表现优秀,招工、上大学却一次次成为梦想,这一切皆因他是“黑五类”子女。

海若的父亲20岁加入地下党,从1941年起受党指示考入四川大学,在成都领导学生运动。出生入死干革命几十年,解放前夕,差点被国民党特务抓进渣滓洞集中营,1949年,重庆解放,被任命为川东师范附小校长,兼师范教师。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中,因如实上报皇亲国戚的老B贪污事实,被怀恨在心,老B凭着后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接下来“思想改造”运动中,老B利用他的后台,坚持要将其父开除党籍,置于死地。其父不服,据理力争,他的地下党老领导也出面保护,党籍保住了,却受到处分:“留党查看半年,撤销校长职务,调离原单位。”1957年,海若的妈妈被划为右派,蒙冤20年,“很多像我母亲一样的右派们,当年像圣徒一样捧上一颗颗赤子之心,却莫名其妙地被划为右派分子,成为‘地富反坏’之后的‘黑五类’。”文革中又被揪出来,白天被造反派抓去揪斗,晚上押回来,脸上被画了墨汁,头发被剃成阴阳头。海若的父亲,这位川东地下党的老党员,也因为江青的一句话:“华蓥山游击队糟得很,川东地下党叛徒太多,没一个好人。”成为“叛徒特嫌”,被审查批斗。老爸“立场不稳”,虽然还在党内,就只是普通老师了。他干的是教导主任的活儿,却没有主任的职务。解放后,近三十年来,每次调工资、提级都再没他的份儿。文革中被审查,批斗,下放到“社办”初中当普通老师,其间,还下放到农村,修建水库,劳动锻炼一年。

1977年,年近30岁的海若在文革结束后的全国第一次高考中被四川医学院录取。1999年,海若以专家身份获世界银行资助,被卫生部派去英国留学一年。51岁的海若,在英国利物浦经历了一年“洋插队”。在这一年里,他每天睡眠不超过四小时,用顽强的毅力完成了学业,英语口语从被外国同学笑话,迅速提升到被邀请去伦敦讲学的水平,他如醉如痴地研究《易经》,竟用英文出版了研究《易经》的专著《真正的易经》,获得“国际作家”的美誉。重庆医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英国利物浦大学名誉教授,出版专著、译著三十多部,成绩斐然桃李满天下。

汪洋先生的书汇集了他博客中的多篇文章,里面记述了他的父母,他的成长史,有今天的幸福,过去的不堪,为儿子骄傲,对小孙子爱不释手,有书评有误会,博学多才多愁善感忧国忧民,一个无比优秀的知识分子形象跃然纸上。每个人的家族史不单单讲出了自己的悲欢离合,把各个家庭的历史串成串,就会构成整个民族的历史,让谎言无处藏身。

当我读到《一名抗日军人的儿女们》,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平静,无论何种语言都无法控制我的愤怒与悲哀,小玉姐,相隔五十年后,有一个北京人、四川同乡为你而哭,是谁夺去你年轻的生命?是谁制造了仇恨?是谁一次次剖开忠诚战士火热的胸膛?是谁夺去了祖国最优秀的儿女?无数的人间悲剧,鲜血和眼泪汇集成的不是溪流而是汪洋大海。我无法评论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小玉,善良美丽的姑娘,你不会被岁月埋没,今天你的海若弟弟把你的故事告诉了全世界,假如有一天你被搬上银幕,相信会瞬间摧毁所有人对那个恶魔的信仰与崇拜。

下面将书摘抄如下: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在母亲珍藏的一个小相册里面,发现一张小照片。那是一个军人的立姿正面全身照。他身材很高,大约在一米八以上。国字脸,鼻直口方,浓眉大眼,昂首挺胸,十分英俊。他头戴大盖帽,身着笔挺的美式军服,脚蹬高腰皮靴,腰挎手枪,手握军刀。胸前还挂着几枚勋章。我发现,他穿的不是解放军军服,倒像是电影上常见的国民党军官。奇怪的是,他又不像那些国民党军官,那些军官都长得猥猥琐琐、贼眉鼠眼,都是些歪瓜裂枣。他却是气宇轩昂,正气凛然,不怒而威。

我很好奇,问妈妈:他是谁?妈妈过来,见我在看这张照片,神情大变,戚然说:“是你四舅。”重庆解放前夕,四舅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国军少校团长。他本来可以随恩师去台湾,因为对国民党的腐败很失望,又舍不下已有身孕的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小儿女,就脱下军装,回到重庆。准备隐姓埋名,带妻儿远走他乡,随便找个事儿谋生,与家人相依为命。谁知时局发展很快,他还没来得及离开,重庆就解放了。

他与我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当年报考黄埔军校也是我母亲的建议。后来,他有事儿都要征求我父母的意见,这次又跑来与我父母商量。我父亲是中共重庆地下党。刚解放,就接到任命,成为市里一所学校的校长。我父母认为,四舅毕业于黄埔,抗日战争中屡建战功,还曾经在解放前协助我父亲,掩护过重庆地下党的一位重要人物。如果主动自首,应该得到宽大处理。就劝他带上抗日立功勋章,去投案自首。我父亲答应,为他担保,陪他去自首。四舅答应了。因为担心投案后不能回家,就想先回乡下和妻子见一面,也听听妻子意见,再随我父亲一起去自首。

当时刚解放,乡下很乱。我父母要他路上千万小心。他临走时说好,第三天就回我父母家。

第三天,父母等了一天,直到后半夜,他也没回来。那一夜,我母亲在床上翻来覆去,心烦意乱。刚睡着,又被恶梦惊醒了。她对父亲反复说:四弟一定出事儿了!

次日,乡下老家来人了,带来了四舅的噩耗。

那天,四舅离开我父母家,等到天黑以后,才人不知鬼不觉悄悄摸回乡下家里。

第二天,四舅在家里陪伴怀孕已有六月的妻子。对投案自首的决定,小两口儿作了种种设想,甚至作好了丈夫坐几年牢,妻子一人在家抚育三个儿女,等待丈夫出狱团聚的打算。

第三天下半夜,四舅妈早早起来,为四舅做饭,让他乘天不亮,赶紧动身回城,随我父亲去投案。点灯之前,她先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朝窗外看看。外面一团漆黑,天空中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她关上窗户,擦根洋火(那时不叫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汪.......汪….汪汪汪….”屋前的狗突然一阵狂吠,打破了山村的寂静。四舅知道出事儿了。来不及与妻子说一句话,翻身下床,在枕下摸出匕首,一个箭步跳到后院。他贴着后门听,外面很安静,连前门的狗也不再叫唤了。拾起半块砖头,扔出去,也没动静。猛拉开门,就往外冲。门外是一片小竹林,再后面是一座林木茂密的小山。上了小山就安全了。刚跑进竹林,脑后一股热气袭来,赶紧将头一偏。“哧”一声响,左肩一麻,连衣服带肉,已经被什么东西撕掉一大块。他扭过头,只一挥手。寒光一闪,一条恶狗呜咽一声,倒地不动了。

几乎同时,“呯”一声巨响,几束雪亮的手电光将竹林照得通明。
他完全暴露在强光中,眼睛本能地一闭,人也迅速就地卧倒。

“呯呯...呯呯呯呯......”说时迟那时快,枪声早已随手电光打亮那一瞬间,像炒豆一般,响成一片。

四舅已被乱枪击中了。

十几个人围上来,只见他仰面朝天,倒在竹林中的空地上,衣服被打得像蜂窠一样,全是弹孔。两眼圆瞪,像一对铜铃,张着大口直喘粗气,四肢像受了电击一样,猛烈抽搐。右手紧紧攥着的,是一把沾着鲜红狗血的匕首。

“啪、啪”有胆大的急忙上前几步,瞄准他脑门,又补了两枪。

原来,四舅回家第二天,当地农会L主席得到密报,知道他孤身一人潜回家。就带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农民自卫队员,第三天凌晨包围了他的家,还带了条凶猛的猎犬,埋伏在屋后。

说起那农会L主席,也是四舅命中克星。他们少年时期就相识,还拜了同一个武术老师学艺,成了同门师兄弟。后来四舅去了黄埔。L没读过什么书,又不肯老老实实种庄稼。凭着有点功夫在身,去给当地一大财主看家护院,当了家丁。解放前一年,那财主在城里的生意亏了老本,破了产。L没了主人,走投无路,只有靠偷鸡摸狗,饥一顿饱一顿混日子。他正打算上山当土匪呢,解放军已经到了重庆。不久,乡里来了土改工作队。L光棍一条,整天没事儿干,就跟在工作队后面跑。本来只想混口饭吃,后来参加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吃大户,日子过得比过去当家丁滋润多了。因L出身贫苦,又敢做敢为,工作队就让他当上了农会主席。

L主席得知四舅只身潜回家的消息,大喜过望。心想:如果将这位大名鼎鼎的国军团长抓获,送到县里,还不荣立大功?虽然是同门兄弟,为了革命,也只好大义灭亲了。L从小和四舅一起练武,知道他身高力大,武艺高强,又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先就布下天罗地网,并给手下说好,如遇反抗,立即乱枪打死。

后来,四舅妈得到当地政府的一份正式通知。通知上写明了:四舅是反革命军人,拒捕顽抗,已经被我农会就地正法。

从此,我四舅妈就多了一个伴随一生的身份-----反革命家属;他们的三个儿女,女儿五岁,儿子三岁,还有一个胎儿尚在舅妈腹中,不知是男是女,都有了一个特殊的名份-----反革命子女。

四舅刚死,舅妈腹中有六个月的胎儿,还拖着两个孩子,女儿五岁,儿子三岁。她没有工作,孤儿寡母,十分艰难。我父亲就介绍她去市里一所小学应聘。舅妈早年师范毕业,当过多年小学老师,教学效果有口皆碑。这所学校马上就请她当了老师。

我父母的学校离舅妈学校很近。从此,两家人就一直保持非常密切的关系。那时,我父母的工资相当高。每次发工资,母亲就会拿出一部分给四舅妈补贴家用。父母很受上级重用,也不怕与舅妈来往,受她的反革命家属身份牵连。两个家庭就像一个大家庭,两家的小孩儿经常来往,觉得与亲姊妹间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我慢慢也觉查到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我发现舅妈对我家三兄妹特别宠爱,远胜过对她的三个亲生儿女。她凡事儿都要她的孩子们让着我们。上世纪60年代初,几乎每次我们去舅妈家,表弟就会笑着喊:“哇!海若来了,我们又可以打牙祭罗!”。因为那时候,全国严重自然灾害,城里人粮食和猪肉都限量供应。每人每月只配有二两猪肉,凭票购买。舅妈总把家里肉票留着不用,等我家兄妹去了,才买来一起吃。她们一家平时就吃食堂里缺油少味的饭菜。

舅妈的大女儿叫小玉,两个儿子分别叫小蒙、小政。小玉姐姐比我大四岁,她和舅妈一样,对我特别亲热。只要我一去,她两个亲弟弟的位置就自然靠后了。开始我有些不习惯。后来,习以为常了,对自己在舅妈家的特殊待遇,我也就坦然接受了。

后来,我家随父母学校迁到远郊区,舅妈仍在市中心那所小学工作。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妹们就会去舅妈家住一段时间。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个多月。我们两家六个表姊妹们,年龄差不多,在一起是很好的玩伴。舅妈家在闹市中心,离少年宫、文化宫、图书馆都很近。我们每天都有很多好玩的活动。只是晚上睡觉成问题。舅妈的宿舍太小。一家四口,就十来平米一间小屋。吃喝拉撒,几乎都在里面。屋中间用布帘隔了一下。舅妈和小玉睡一张床,两个儿子睡一张床。我家三兄妹去了,寒假里,舅妈就会让我们睡大床,表哥和表弟就出去和邻居家小孩儿挤着睡。暑假里,事情就比较好办。晚饭后,舅妈把她班上的教室打开,让我们都进去。把几张课桌一并,就是一张很大的床。每天睡觉前,我们在上面翻过来,滚过去,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有说不尽的欢乐。

表弟小政比我小两岁,他在娘胎里才几个月,父亲就死于非命。母亲悲伤过度,他在母亲腹中也受了严重刺激。他先天不足,从小体弱多病,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他身体不好,胆也小,老实巴交。人不聪明,学习却非常努力。家里三姊妹中,他年纪最小,身体最差,智力平平,学历却最高,拥有初中毕业文凭。后来舅妈退休,他顶班当了中学老师,教学效果很好,还当上区里的优秀教师。再后来,哥哥小蒙生意做大了,他辞了职,去帮哥哥打理生意。去年(2013年)冬天,小政哮喘病复发,抢救无效,死于春节前夕,只活了63岁。

要放在古代,活到六十岁,就不算短命了。不过,目前中国人的平均期望寿命已达到74.8岁(男性72.4岁,女性77.4岁)。所以,他还没活到现在中国人的平均水平。他一辈子很平淡,就像芸芸众生中那些小人物,年轻时默默无闻,年老了悄然离去。他突然死去,让我很受刺激。当年和他家兄弟姐妹在一起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里。

表哥小蒙,比我只大两岁,个儿不高,却长得非常结实。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因为一家四口,他是家里年龄最大的男子汉。才十一、二岁,挑水、买煤球等重活脏活就全是他干。有人欺负姐姐和弟弟,他小眼一瞪,大牙一龇,像一头急红了眼的狼崽子,“嗷”地一声就扑上去了。他也因此在外面挨了不少打,常常是鼻青眼肿,却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归。回到家,少不了被舅妈臭骂一顿,有时还会被罚饿饭。

舅妈一家人对我都很亲切,但是,我最亲近的还是比我大四岁的小玉姐姐。

小玉姐姐小时候非常活泼可爱。圆圆的小脸上,有一双小白兔一样,又圆又亮的大眼睛。想事儿的时候,头一偏,眼珠骨碌碌地转得飞快。看人的时候,两只黑眼珠水灵灵的,像一泓深潭,沁人心脾。

小玉姐姐不光是长得漂亮,性格开朗,还冰雪聪明。她能歌善舞,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会画画儿,会很多让女孩儿羡慕的手工。她特别喜欢我,每次去她家,她都要把我带在身边,让我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我那时虽然长得瘦弱,内心却很强大,有大男子主义意识。对一般女孩儿,我都不屑为伍。她和那些小伙伴们玩的游戏,什么跳房子,过家家,跳绳,踢踺子等等,我都不感兴趣。我还是喜欢跟小蒙哥去玩男孩儿的游戏。

不过,我也喜欢听小玉姐姐唱歌,听她讲故事,看她跳舞,看她画画。我最喜欢的是,看她在音乐教室里弹风琴。只见她一双胖胖的小手在键盘上灵巧地翻飞,就像两只雪白的小鸽子在琴上跳舞。最奇妙的是,随着她的手指有节奏的上下跳动,那风琴就会唱起美妙动人的歌儿。

有一年儿童节,我大概有六、七岁。舅妈给了小玉姐姐四毛钱,让她带我和她两个弟弟出去玩。活动经费人均一毛。小玉姐姐瞒着两个弟弟,带我一人去了少年宫。半下午就把钱花光了。其中三毛钱是给我买了一套小人书《杨家将》(十本)。我站在那套书前面,死死盯着那些彩色封面,半天都不想离开。她就一狠心,给我买了。回来的时候,小玉姐姐剩下的钱,只够给两个弟弟一人买一根棒棒糖。小蒙哥哥倒无所谓。小政弟弟中饭也没捞着吃,儿童节饿了一天,最后只拿到一根棒糖。他实在委屈,就给舅妈告状。舅妈问了小玉,不但不责怪她,反而夸奖她带我玩得好。后来,我想留五本小人书给小政弟弟看,小玉姐姐坚持要我把那套书全部带回家。那套书我珍藏多年,当知青下乡后才遗失。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我也十岁了,开始分男女界限,我和女生保持距离。与漂亮女生相遇,更要装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样子。不过,小玉姐姐仍然喜欢带着我。当然,她已经不再玩小女孩儿的游戏了。她带我去听她和几个小伙伴弹琴、唱歌,看电影,甚至听她们聊天,悄悄讲身边男孩子的事儿。我也没把她当一般的漂亮女生看待,只觉得是自己家里最亲近的姐姐。我不想让她不高兴,所以愿意花时间陪她。我欣赏她的聪明和美貌,喜欢她的自信和骄傲。对她身边的小姐妹,那几个清纯可爱的女孩儿们,我也有好感。可能我当时已经进入青春前期,挡不住异性相吸的力量和体内荷尔蒙的躁动。也可能是在我读过的书中,那些无比美好的少女形象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

和小玉姐姐以及她的小姐妹们在一起,我不必分男女界限。我常常静静地坐在一边,一边看书,一边听她们说话。那感觉就好像春暖花开的季节,坐在嘉陵江边,一阵微风从水面吹过来,带来一股淡淡的,来自小河对岸田野里的清香。

当时,我没读过《红楼梦》,不知道贾宝玉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但我那时候,对女孩儿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女孩儿都像嘉陵江水一样清纯、洁净。不过,我不像贾宝玉那样,认为男人有多么浊臭。我倒很为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豪。做一个像泥土的大老爷们儿也很不错,甚至是必须的。种庄稼没肥沃的泥土不行吧?盖高楼大厦没水泥不行吧?水泥强度低了,还会影响建筑质量,出豆腐渣工程呢。

好景不长。不久,我就和小玉姐姐疏远了。

那是她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从那时起,她的人生悲剧也开始了。

因为父亲的问题,她考初中时没通过政审,落榜了。眼看各个学校都开学了,舅妈心里很着急。有一天,接到一家民办中学通知,要小玉去报到。

当时的民办中学硬件软件都很差,师资也得不到保障,大多数是工资很低的民办老师,或临时招聘的代课老师。成绩稍好一点的学生都不去报考,所以也招不满学生。小玉姐姐不愿去。舅妈想,女儿才十二岁,不上学咋办?别无选择,说服小玉姐姐去了。

小玉姐姐学习好,能歌善舞,初一年级就当上了班里的文体委员。她基础好,各科成绩都遥遥领先,老师同学都喜欢她。初三时,换了个新班主任。她是个临时代课老师,年少气盛,急于挣表现。除了抓课堂纪律,她想响应上级号召,在学生政治思想工作方面下功夫,抓出点引人注目的成绩。

这老师是个聪明人,明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道理,决定从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下手,在他们中间,发现苗头,找到突破口。

她查了学生登记表,发现了小玉姐姐,父亲是解放初期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反革命军人。

其实她刚到班上,就注意到这个女生了。小玉长得漂亮,活泼开朗,喜欢笑,爱唱歌。衣裳虽然都只是一般布料做的,却剪裁得落落大方,十分合身。她是游泳运动员,走起路来,健美的身材特别引人注目。她学习成绩又好,在班上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老师暗想:有一个反革命的父亲,而且被枪毙了,小玉一定对新中国有刻骨仇恨。她不但不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反而这样招摇,整天就像个骄傲的公主。一定要煞煞她的威风。她学习成绩好,很可能是白专典型。老师决定,找几个家庭出身好、学习成绩一般的同学谈谈,了解她的情况。

开始,大家说,好像没发现她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老师就启发大家,想想小玉平时的言行。比如,喜欢读什么课外读物,唱什么歌,爱和哪些人接触?又鼓励大家,要学习刘文学,敢于与坏人坏事斗争。这次活动,表现突出者,将作为共青团重点培养对象。

同学们想了一会儿,一位与小玉比较接近的女生发言了:小玉会弹风琴,会唱很多歌。有些曲调怪怪的,听了全身发软。有一首歌好像叫《芦笙恋歌》。歌中唱“:阿哥阿妹的情义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还有一首《小河淌水》什么的,唱“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老师听到这里,一拍桌子,高兴得站起来。她头一仰,两眼一翻,作痛苦思索状。

苦思冥想好一阵,她终于开口了:“同学们,我们大家都要保持革命警惕性呀。阿哥在深山?社会主义革命热火朝天,如果是好人,谁会钻进深山老林?我看就是台湾派来的女特务,在想念那威虎山里的土匪哥哥座山雕!”说到这里,她突然十分佩服自己,多么天才的联想,多么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呀!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稍顿了一下,又转过头对那女生循循善诱:“嗯,还有你说那个什么《芦笙恋歌》,也不能放过!你看,‘阿哥阿妹情意长,好像流水日夜想(响)。’整天不想革命工作,不想阶级斗争,24小时就光想男女之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哼!不折不扣的靡靡之音、黄色歌曲嘛!”她越说越气愤,嘴角满是白泡,唾沫星子乱飞,溅了那女生一脸。

另一个女生看见老师这样兴奋,也站起来,说:也听小玉唱过一首歌。歌名不知道,只听第一句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她穿着镶“美丽金边的衣裳”,最后还唱“我愿意做一只小羊”,去挨她的皮鞭抽打。

老师一听,连连点头,说:“大家听听,听听。哼,这个‘穿金边衣裳的女人?不是地主婆,就是农奴主的女儿!她拿皮鞭拷打贫下中农。我们的阶级弟兄呢?不但不奋起反抗,‘夺过鞭子揍敌人’,反而心甘情愿当牛作马,接受拷打。这不是美化阶级敌人,丑化革命群众又是什么?这样的反动歌曲,就是腐蚀青少年的糖衣炮弹呀!不将它批倒批臭,红色江山就会变色啊!”她紧握拳头,右手向这个女生头顶上空潇洒地一挥。仿佛手里有一条无形的皮鞭,正向敌人狠狠抽过去。

女生旁边,是一个又矮又胖,满脸长着些红红白白青春痘的男生。他微微低着头,一边听女生和老师说话,一边斜着眼睛瞟她们。见老师的拳头忽然朝自己这边挥过来,吓了一大跳,赶紧说:“报告老师,我想起来了。小玉喜欢和学习委员、就是那个瘦高个儿的男生说话。”看看老师鼓励的目光,他又义愤填膺地补充:“有一次,小玉好像还对那个男生笑了!”“咕咕。”说到这里,他很响地吞了一下口水。旁边两个女生对望一眼,偷偷发笑。

老师狠狠地表扬了这几位同学。要他们进一步收集材料,准备尽快开一个主题班会。她说,要发动全班同学,对小玉同学进行批评帮助。对她的错误行为要严肃批判,还要在她思想上深挖原因。这样做,不仅是让她悬崖勒马,对其它同学也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

第一次班会上,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下,小玉作了自我批评。她说:这些歌曲是跟妈妈学校的音乐老师学弹风琴时,学着唱的。当时只知道曲调好听,没理解其中的反动思想。以后一定不再唱了。老师最后总结说:小玉同学态度不诚恳,检查避重就轻,《社会主义好》那样的革命歌曲那么多,为什么要专门唱黄色歌曲和反动歌曲?要她下去好好思考,从灵魂深处挖根子,下周再作检查。老师还提示:首先,要反省反革命父亲的影响;其次,整天唱那些阿哥阿妹的黄色歌曲,一定已经深受毒害,是否对男同学产生过不良动机?

第二周班会,小玉承认: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从小缺乏艰苦环境锻炼,滋长了资产阶级思想,例如爱慕虚荣,喜欢漂亮衣服和好听的音乐等。以后一定向工农家庭出生的同学学习,多参加艰苦劳动锻炼,克服这些缺点。但是,要说父亲的影响,小时候,父亲很少回家。在自己五岁时,他就死了。自己整整想了一周,确实回忆不起,他说过什么反动话。只记得他最后一次回家,抱着自己,亲了又亲,最后说:乖女儿,爸爸走了,你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妈妈也常常教育自己,要听党的话,与反动父亲划清界限,就当自己从来没有爸爸。自己年龄小,与男生都保持距离,只和女生接近。除了班委分配的工作,从来没有主动和男生说过话。唱那些黄色歌曲,也是有口无心,绝对没有产生任何不良动机。结果,她的检查仍然没通过。

班主任老师求胜心切,决心要啃下小玉这块硬骨头,抓出一个在学生中反修防修、树立革命理想的样板。让学校领导看看自己的能力,好尽快转为正式编制老师。她见连续两周的班会没打开局面,就让一个班干部给小玉谈话。要小玉在第三次班会上,做深刻检查,必须进行动机分析,还要与反动父亲联系起来。

为了让倔强的小玉服软,班主任还让班干部对她说:如果连续三次班会都通不过检查,就要上报学校,将她定为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生活作风有严重问题的失足青少年。押送她去少年管教所,接受劳动改造。

其实老师很明白,小玉这个情况(家庭出身不好,唱黄色歌曲)还够不上送少管所。只想吓唬吓唬她,让她交代更多问题。小玉姐姐从小是个乖乖女,那里受过这种恐吓?她紧张、委屈、害怕,又不敢给妈妈说。晚饭也没吃,就上床了。第二天早上起不来。妈妈摸她的额头,烫得怕人。送到医院,医生让验了血,照了光。最后说:是精神受了严重刺激,惊恐过度。开了些安神定心和退烧药物,让服药以后,再继续观察。第二天,高烧是退了,却只是昏睡不醒。

第三天早上,人是醒了,却认不清周围的亲人。问她话,先是眼神迷离,支支吾吾。再问,就像只受惊的小鸟,缩头缩脑,东张西望,似乎想找个地方躲藏。舅妈扶她坐起来,慢慢地,能说话了。她低着头,反复说:“五岁爸爸就死了,真的没听他说过反动话。”“啊!”一声尖叫。她突然跳下床,像只小狗一样,手足并用往屋角那张小饭桌下面爬。她跪在桌底下,双手抱着头,索索发抖。舅妈使劲拉都拉不出来。拉急了,她就喊:“妈妈妈妈!他们来了,还拿着手铐,要抓我去少管所。”小玉姐姐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她疯了。

她病情反复,住了很多次医院。

听舅妈说,她像犯人一样,被关在阴森森的病房里,强迫吃很难下咽的药。如果她不吃,就要被绑在电椅上,全身通电。每一次,她都会被电流打得昏死过去。医生说,那叫“电疗”,能够改善症状。我非常难过,想去医院看小玉姐姐。舅妈怕我看了害怕,不要我去。

那段时间,我夜里老做恶梦。常常梦见小说《在烈火中永生》里的江姐,绑在渣滓洞监狱的老虎凳上,被凶残的敌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定睛一看:奇怪,那个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受酷刑的女人,怎么变成了我的小玉姐姐!!我吓得大哭大叫、乱打乱踢,要扑上去和那些坏蛋拼命,救我的小玉姐姐。早上起来,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夜晚做恶梦,白天精神恍惚,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妈妈也着急了,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受了什么惊吓,心理发生障碍了。我吃了一些药,又接受了心理治疗,才慢慢不做恶梦了。

一年半以后,小玉姐姐症状有些缓解,出院了。我才在她家里见到她。

只过了一年多,我已经认不出她了。原来轻盈苗条的身材变得粗壮肥胖,走路像只企鹅一样慢慢移动。好看的鹅蛋脸变得又大又圆,像一只充了气的气球。以前那双又黑又亮,会说话的大眼睛被挤成一条细缝。最可怕的是,她神情木然,目光散乱。见到我,仍然坐着一动不动,脸上也没什么反应,显然没认出我。

我上前轻轻喊:“小玉姐姐,我是海若弟弟呀!”她身子一颤,眼里有火苗跳了一下。她抬头看看我。一会儿,嘴角牵动了一下,似在苦笑,又像要哭。她张张嘴,像要对我说什么话。我摸摸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说出来,脸上又恢复了麻木。

舅妈抹着眼泪说:医生说,怕她再复发,还不能让她太激动。就让我先回去了,要我等她好些再来看她。

后来,我考上初中,去离市区很远的一所郊区中学住校。学校半个月才让学生周末回家一次,我平时就没有时间去舅妈家了。

放暑假时再去她家,就只有小蒙小政兄弟俩陪我玩。小玉姐姐总是像个中年女人一样,坐在床边发呆。初见我时,抬头和我傻笑一下,算是打个招呼,接着就埋下头,一个人继续发呆。

我读高中时,她的疯病基本上没再复发了。体重也控制了。虽然没有恢复到原来那样修长苗条,但毕竟接近正常人了。由于长期服药,人基本傻了,就像一个弱智儿童。好在,她生活还能自理。有时也帮舅妈做一些洗衣、做饭的家务事。因为初中没毕业,又有这病,也找不到工作。没事就在家抄抄唐诗三百首,练练钢笔字。有时也去附近的文化宫游泳池游泳。每次见了我,她总是傻笑,拉拉我的手,喊我的名字。甚至能寒暄几句,却没有更多话说。她已经不会弹风琴,也不会唱歌了。她很多事儿都不会做了,有一件事儿却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到吃饭的时候,有好菜上桌了,她就不许两个弟弟先动筷子,一定要亲自把最好的部分挑出来,给我夹到碗里。

有一年暑假,舅妈送她来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因为她从小聪明能干,最得我妈妈宠爱。她疯了以后,我妈特别心疼。她在我家情绪很不错,人好像也清醒得多了。还常常帮我妈妈做一些家务事。看见我从学校回家,她就特别高兴。我家住在嘉陵江边,我和弟妹还带她一起去江里游泳。她从小在少年宫体校游泳队受过训练,是幼儿学。后来参加比赛,成绩达到了国家二级游泳运动员标准。现在,精神虽然出了问题,游泳技术还能基本保持,蛙泳和自由泳特别熟练。我在江边长大,水性很好,参加过横渡长江比赛,但蛙泳还没她快。听我们夸她游得好,她就傻傻地笑。有一次,我妈还高兴地对舅妈说:小玉病情这样稳定,看来以后慢慢减少服药,坚持锻炼,还会恢复正常。

不久,文化革命开始了。我在学校参加红卫兵,写大字报,徒步大串联,重走长征路。那一次我和同学们在红军当年走过的路上走得很远。我们到了贵州遵义,还在“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的时候,登上了娄山关山顶。

离开家一个多月,回来听我妈说:小玉姐姐又出事儿了。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都停课了。舅妈的两个儿子也与同学一起去外地参加革命串联,只有舅妈在家陪着小玉。一天早上,舅妈被造反派叫去参加特殊人物学习班(她是反革命家属)。临走时,嘱咐小玉:中午妈妈不能回来,自己在家煮面条吃。晚饭等妈妈回来做。

下午六点半,舅妈才从学习班回来,发现小玉不在。等到天黑了,仍没见人。这种情况,以前没有发生过。问邻居们,都说没看见。舅妈平时没给小玉零钱,这半傻女儿能跑哪儿去了呢?

舅妈去派出所报案。到那里一看,大门紧锁。旁边有人说:文化革命开始,派出所已经被造反派夺权了,白天大家开批判会,晚上连值班民警都找不到。只好再回家苦等,希望晚些时候小玉能自己找回家来。

好容易熬到次日清晨,舅妈忽然看见,小桌上,放着小玉平时抄写唐诗的小本。她拿过来翻开,发现最后一页上没有抄录唐诗,却反反复复写了几行字:二姑、海若弟弟。。。

舅妈心头一惊。前年,曾带小玉去过她二姑家(二姑就是海若母亲)。小玉在重庆没有更多亲人,二姑又最疼爱她。一定是自己跑到二姑家去了。

二姑和二姑父在远郊区北碚一所学校工作,家就在学校。离市区有50多华里远,还隔着一条嘉陵江。小玉腰无分文,如何能去?

舅妈赶紧跑到邮电局,给二姑学校打长途电话。学校值班室也无人接电话。

舅妈和邻居简单交待:如果小玉回来,请将她好好看住,又急急忙忙赶到二姑家。

见了二姑,小玉没来。

大家分析一下情况,二姑和二姑父(我父母)立刻陪舅妈出发,到离家不远的嘉陵江渡口去。小玉来这里,必须乘渡船过江。渡口边很有可能会发现线索。

分析果然正确。下午三点多,在江对岸的渡口附近,找到目击者,提供了小玉的线索。

目击者是一名住在渡口附近的老农。

昨日下午,大概也是三点左右,老农正在渡口旁边菜地里收菜。岸边急匆匆过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

只见她眉清目秀,梳两条小辫,穿一件蓝底白花的连衣裙,肩上挎着个黄色小包。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走得急,满脸胀得通红。她在渡口东张西望,寻找渡船。当天江面起大雾,上午就早已封渡。那条渡船(那时农村小码头的渡船,其实就是一只小木船)锁在江对岸,船工也回家去了。老农告诉这女子,要她次日再来。那女子听了,好像有些着急。她呆呆地站着,望望江面,是迷迷茫茫的白雾。又低头看看,是拍打着礁石的混浊的江水。一会儿,她又钻进江边一片玉米地去了。那片玉米长得很茂密,有一人多高,人钻进去就看不见了。估计她是去方便,老农也没在意。

很快,那女子又从地里出来了。身上的蓝色连衣裙脱了,换上了一件红色游泳衣,急急向江里走。

平时,老农也见过人在渡口边游泳。见她这打扮,看来,是准备游过江。连忙大声喊:“小姑娘,雾大,水急,一个人渡河有危险,不能去啊!”那姑娘听见喊,扭过头,傻傻一笑,说:“爷爷,我游过长江,比这条江宽得多。我水性好,不怕的。”一边将塑料凉鞋及连衣裙塞进小背包,一边继续往江里跑。

老农半信半疑,只见那女子下水后,挥动双臂,三下两下就离了岸边。

刚开始,透过雾气,还能隐隐约约看见,那姑娘的头在白茫茫的江面上,就像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一会儿,雾气越来越浓,那黑点越来越小。最后,雾气与江面水气融成一片,黑点也看不见了。老农心里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不出,这小姑娘倒是个会水的好手,但愿她没事儿。阿弥陀佛。”没再多想,又忙自己的去了。

我父母和舅妈急忙向老农核实那女子的高矮、长像,衣服的颜色和样式。可以确认,正是小玉。

天哪,她下水到现在,整整一天了,人在哪儿?

我父母立即架着舅妈(舅妈已经瘫倒在地,几乎崩溃了),又回到我家。父亲找了几个热心的年轻男老师,一起沿岸寻找小玉,打听有关信息。

舅妈拼命哭喊着,发疯似地挣扎着,要跟着大家一起去找女儿。最后,被我母亲强行按在床上,由我母亲陪着,留在家里,等候消息。

几个人分头找了两天,没任何线索。我父亲又动用老关系,请水上公安局的警察出动。当时虽然公检法已经不能正常工作,水上公安局的几个朋友还是出于交情,私下帮忙。他们开着巡逻艇沿江查找。又请了专业打捞队,在有可能发现尸体的江边进行打捞。

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听母亲说:舅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默默流泪。她被送进医院,全靠输液维持生命,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出院时,她满头黑发已经变成花白。她独自一人来到小玉下水的渡口边。从那里出发,沿着崎岖不平的江岸,一个人跌跌撞撞向下游走。

她边走边喊小玉的名字,边走边看,想发现小玉留下的丝毫痕迹。她不停地走,一直走到朝天门码头,那是嘉陵江的尽头,与长江交汇的入口处。这段路程大约有100多华里长。河岸曲曲弯弯,地形复杂。有高低不平的庄稼地和芦苇丛,有乱石嶙峋的河滩,有阴风惨惨的峡谷,还有深浅莫测、危机四伏的泥浆沼泽地。

谁也不知道,这个文静弱小,枯瘦如柴的女人,如何能够在四、五天里,走完这段艰难的路程。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我母亲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就算当时知道,我父母也不能去照顾她了,因为当时是文化革命,我父母已经被造反派控制,没有行动自由。我事后也不敢去问母亲,舅妈那几天在江边,一个人艰难跋涉,还发生了什么?我不敢想象她当时的具体情景。我想,就算是我知道了,恐怕也没有勇气写出来。因为,我敢肯定,那一定是世上最悲惨的一段行程。

嘉陵江啊嘉陵江,你也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河呀!

我知道,你来自岷山的雪峰之下,浩浩荡荡,在巴蜀大地上奔流了千万年。人世间有说不尽的悲欢离合,你早已熟视无睹了;亲人之间那些生离死别,你也早已麻木不仁了。

可是,我不知道,当你看见岸边那个失魂丧魄的女人,丢失了女儿,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也会陪伴着她,和她一起呜咽流泪吗?当你眼睁睁看着那可怜的女儿小玉,在人间走投无路,投进了你的怀抱,你却不能给她保护的时候,你也会为她,这个像一棵小草、一朵野花一样卑微的小女孩儿,轻叹一声吗?

那一年,我的小玉姐姐刚满二十一岁,我的舅妈四十七岁。

舅妈七十六岁时去世,至今已经有整整二十年了。她病危时,我和小蒙、小政守在她床前。她对两个儿子说:“儿啊,我背着反革命家属的污名,为你们爸爸守了一辈子寡,从来没有怨过谁。我最后悔的是,没有把你们小玉姐姐照顾好呀。都说她死了。可我找了她整整三十年啊,却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呀。我就要和你爸爸见面了,他问起最宝贝的女儿,我该怎么说啊!”为什么舅妈找了小玉三十年,竟没有丝毫发现?

据水上警察分析,小玉的下落有几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

小玉游到江心出了意外。很可能是身体出了状况。诸如手足抽筋,低血糖休克等。她顶着烈日,步行几十里地,没吃饭。江水急,水温低,消耗体力太大。在这种情况下,极容易发生手足抽筋,或者低血糖休克。这段江面水急、浪大、旋涡多,水下暗礁多。当时雾太大,航标也看不清。她游到江心,很可能碰到水下礁石,手脚受伤,或被礁石牢牢卡住,困在水底。这种情况常有发生。俗话说:“河中淹死会水人”,水性再好的人也难保不出意外。何况当时天气情况恶劣,小玉对水下情况又十分陌生。淹死后,尸体或者紧卡在礁石内了,或者早已顺嘉陵江而下,被激流冲入长江。尸体就根本无法找到。

第二种可能:

她没死。要么被过往船只救起;要么渡江成功,上岸却迷了路。这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因为当时整个江面大雾,上下船只均已停航。而且水上公安局已经发出寻人通告,如有知情船只,应该上报。如果她上岸后迷路了,也应该有路人遇见。

第三种可能:

她没死,但落入歹人之手。因是年轻女子,有疯病史,智力低下,容易受人控制。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案情侦破的难度大,甚至成为一桩永远无法侦破的“死案”。也就是说:小玉的下落将永远石沉大海。

后来,我依然常常去嘉陵江边。我在江中遭遇过多次险情。最惊险的一次,是在文革武斗时期。那天山洪暴发,我独自一人游过江。在波涛汹涌的江心,我挣扎了一个多小时,气力用尽。最后,我想:恐怕是小玉姐姐想我了,要接我去她那里呢。我决定放弃努力了。闭上眼睛,停止划水,随波逐流吧。谁知,一股激流冲过来,浪花托着我,把我带到岸边。奇迹一般,我又化险为夷了。后来我想,一定是我的小玉姐姐还不希望我现在就死,她在江中偷偷看了我一眼,就又托着我,把我平安送回了人间。

很多年前,我读过王小波的小说《绿毛水怪》。书中那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妖妖”,掉在海里,却没有死去,变成了绿毛水怪。她离开了人间,却永远生活在大海深处。

当我看到这里,马上就想起了小玉姐姐。我坚信那不是小波瞎编的童话故事。我也坚信我的小玉姐姐掉到江里以后,并没有死。她也只是不愿意再回到人世间,那个让她害怕的地方。她仍然活在清澈的江水里,和那些头脑简单、心地善良的鱼儿住在一起。

我只要有空就会去江边看她。我相信,我会等到那一天:

当四处无人的时候,有一只人面鱼身的水怪从嘉陵江水底浮出来,悄悄爬上礁石,朝我傻傻地笑。不用问,也不需要相认,我知道她是谁。

                                                                           2016-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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