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赤壁 作者:笨人


 

东坡赤壁

此地应夜游,因它以苏东坡名,东坡的“二赋”皆源于夜。我猜想东坡未曾晨游,否则不会不留只字片语,若留,他是大家,着笔即当传世。东坡来黄州并非春风得意的巡游,亦非采菊蓠下的闲逸,彼时他倒霉,总算留条命,贬任“黄州团练副使”。北宋行政机构的既繁且复和冗官如蚁是有名的,官多养不起,许多便是虚名。据说所谓“团练使”,是无编制、无工资、无公事、无官署、无官邸的东西,何况东坡还是“团练副使”。与其说给他个不敢推辞的官是留下他最后的面子,还不如说是对他的羞辱,不难想像在黄州的苏东坡近乎于罪囚的“狗不理”,可谓颜面尽失,穷困潦倒。

可以推想,东坡整日无事,不外乎读读、写写、走走、喝喝。读与写,经乌台诗案,心情沮丧,愈增悲愤;走与喝,突然的贫困,无法随意,连酒也不能常有,那间陋屋也还是靠人周济搭成。不必上班,也无班可上。他不是阮籍,可视有若无,纵酒狂歌;他日里要面对世界,要把灵魂收起。只有夜,小城的沉寂是他自由的时候。夜,孤魂野鬼的游荡,一壶浊酒一声吟,幻与实交错;晨,则横卧破屋榻上,日高而不起。天暖时,亦有夜游眠于赤壁,“不知东方之既白”时,但那已是戏的尾声,他只能怀以新的恐慌,匆忙收拾残肴离开,像小学生放纵完假期惴惴不安背包上学,回归现实。

如此说来,在黄州的苏东坡是两个人:日是假面,不能让乌台诗案再发酵,把个“团练副使”也丢了,那可真要披枷戴锁了;夜是真人,任他想像,没人管得了他的思想。但他的想像,止于“阿Q”精神,他也只能如此。《前赤壁赋》一番宇宙与人生的高论,有学者说表现了“豁达的胸襟”,我说是扯淡,其实不过是东坡含泪的自我解嘲。仅三个月后的《后赤壁赋》里“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倒是他真实的情感;那夜梦与幻化为鹤的道士对话,颇有宝玉参透人世,随道人“羽化而登仙”的味道,这应是苏东坡多次想过的罢,尽管他最终未能参透人生而出世。

所以,赤壁的晨当是苏东坡所不熟悉的。

我也想夜游,但这是妄想。东坡抬高了赤壁身架,现在谁人也不可夜游了。于是我选清晨,且是极少游人的季节,虽冬去春来,但水落而石出,当是《后赤壁赋》的情景。

晨起黑云压城,下起无休止的雨。即或现在,赤壁也与东坡那时一样,是在城外。我撑着伞,逆着小城上班上学的人流而行,不久便行在无人的路上,只有雨陪伴。半小时后进入只我一名游客的景区。

远望赤壁,不过是个嵌入长江的矶,不高也不大,黄为主色的古建筑随山势曲折错落而布。矶大概是丹霞地貌,山色赭红,这便是赤壁之名的由来。长江“三矶”我都访过,采石矶以李白名,燕子矶以险要名,城陵矶以江湖之交名,但我以为,赤壁之名胜于三矶。红山石,黄建筑,掩映于绿荫,品味自是不凡。而这些,此刻都罩在无边翻滚的黑云之下,雨不住倾泄,现出鬼异阴森。因无游客,又下雨,工作人员也懒得出来,任我来去,我便开始这奢侈的游行——谁能享受世界知名的胜迹一人独游?

左拐,踏磴道至“东坡赤壁”门,两侧书“客到黄州或从夏口西来武昌东去,天生赤壁不过周郎一炬苏子两游”的古联。入门,便觉出古人造园的高明:并不宽阔的山,高低俯仰、张驰有度地置以亭、堂、阁、楼、斋十九品,又有历代碑刻三百通。曲折回环的建筑配以各色植物,现出雄、拙、奇、隐、曲、幽,以借、泄、对、框等手法,移步换景,柳暗花明,高潮迭起,游者目不暇接,每每可驻足沉思许久。依次游来,觉此处真是小巧而无损雄奇,古拙而不失精致。

这里我正得趣,雨竟大起来,暗如阴司,忽又雷电交加,道道白光挟巨响落地,惊人心魄。雨大,不持伞不成,我的伞偏有一金属头,随着且行且高的路,雷击是可能的。望四周,连个鬼都没有,亭堂阁皆无壁或敞窗,躲亦无处躲。幸好彼时那位可爱的朋友还未泄给我讲毛主席坏话要受“天谴”的天机,我也就无知无畏,想:由它去吧,谁知老天瞎眼,竟致我平安无事。在“二赋堂”外小院,我痴赏着月洞门与宝瓶门和宝瓶门外的远景形成的一线风物,月洞门上书“名贤胜迹”字体拙古似呆子,门嵌于短墙之上,一株古树绿过短墙,真个是古雅而幽深。忽一声炸雷,身后有人厉声喝我,转身,闪电中一扛清扫工具的老者劈面而立,僵脸上一双眼死盯着我,根根短而白的胡须炸起。我愕然,他继续吼叫听不懂的土语,我明白了,他怀疑我私潜入园,于是给他看票,他默然转身,飘然去而无踪。

去观那壁上的“赤壁”二字,向下俯瞰,水面并不阔大,亦无浪滔滚滚,因长江已改道,此处成为内湖,便失了“大江东去”的气势,但森森然的感觉是有的,凭此想像“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依然不错。折身向高处,坡仙亭、睡仙亭、羽化亭、雪堂、剪刀峰等一一看过,来至一堂中。空大的堂里有一服务员卖纪念品,见我冒雨独游,便为我大讲赤壁之战遗址之争,当然她认为是在此而不在嘉渔。待她讲过二十多分钟,雨下如故而雷电见稀,我便谢别她,匆忙出来,仍旧一个游客也无。

返途独行雨中,空旷中偶有行人擦肩而过,满面漠然。由不得又想起东坡先生。先生居所亦在城中,来往赤壁,行路当与我同。我想在如此清晨,先生当不会有前赤壁赋山高月小的清爽,亦不能有后赤壁赋恍若出世的飘然;固然会有悲哀,但更多的是恐惧。若昨日清风明月,痛饮醉宿于赤壁,东方既白,尚沉于重返庙堂的梦中,忽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先生惊起,欲起不愿,欲睡不能,蒙头而不绝轰鸣,披衣而难抑惊悸,此时他会急欲离开赤壁,心中涌起“樯倾楫催,商旅不行,薄暮冥冥,虎啸猿哀”和“去国还乡,忧谗畏讥”之句。若宿于自己那破屋,会吟出“帘外雨潺潺,罗衾不耐五更寒”之诗。总之他不会如郭沫若所写《屈原》中高歌《雷电颂》,因为那只是郭氏臆想的“现代”古贤。东坡临此情此景,生出的是无边的黑云一样的恐惧,因为他实在被乌台诗案整怕了;他不服气,并不因此而失去良知,也不会掷笔不抒胸臆,但他还是害怕,文网也的确可怕,他不是神,他还要活人。所以苏东坡在此地的作品只能写于月白风清的夜,那时他可以从恐惧中暂且游离,进入桃源,任自己的文思喷发。

我理解东坡先生。举凡专制社会,文网是一定有的,东坡陷“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就是典范之作。但我忽然想,有皇帝时文网未必赛过无皇帝。中国古代士人,倒霉者不可谓不多,但似乎并未妨碍他们出惊世之作。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皆写于落难时。所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竟是中国古律。这说明古时:一,你只要远离政界,不对别人构成威胁,随便写什么,谁都懒得管你;二,倒霉的文人心里并不服气,惹不起我躲得起,躲开继续写我之所想。可新中国成立后不然:一,你只要在我管的地界,不管你威胁到我不,不准你写就不准写,除非不发现,发现就治你。你看中国在一九四九年前出过世界水平作品的士人,四九年后有几人出过好作品?曹禺、茅盾、巴金、吴宓……。二,士人自己也发自内心为专制唱颂歌,不再发牢骚。你看刘文典,旧社会敢跟蒋总统对骂,新中国成立后却检讨认罪;你看臧克家,在“五七干校”还写歌颂干校的诗;你看钱学森,饿死人的年代还论证粮食亩产可以达数万斤;你看老舍,那么厚道还声色俱厉批“右派”;你看郭沫若,那样恃才傲物还写诗吹捧江青;你看……

呜呼,中国士人到了连苏东坡羽化登仙的幻想也没有的时候,真是民族悲剧之顶峰了。

东坡赤壁,本应是激起人希望的清晨,却竟然雷雨交加,暗无天日。清风明月的夜毕竟非人生常态,白日的晴朗才是民之所需。我冒雨彳亍着,想出上面那些无用的议论。回望赤壁,在翻滚的黑云下委琐身躯卧着;转身前望,一条路不见尽头,离目的地还很远。

                                                                       201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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