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坝的故事【三】:右派老王 作者:小马


 

华西坝的故事【三】:

右派老王

老王是福建人,当上右派时还不老,被人称作小王,当时是“川医”一名学生,在校学生会也兼了个干事。那时当右派的人多,原因各种各样,但大多数都应该算是咎由自取,多少有些自身的不是。老王当右派却不同,自己没错,是别人连累了他。

那是全国最大的右派有三人,章伯钧,罗隆基和储安平,不仅当时,现在也没有摘帽,还是右派。就是这储安平连累了老王。

老王当时学习努力,成绩也不错,还是学生会干部,风头十足,就一样不好,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有点民主人士的嫌疑,也不是不能入,是他不想入,这不想入的原因也不深刻,他就是看不起班里的党支部书记,那是个女生,成绩倒不错,就是太丑,又矮,因人生厌,老王自命清高,不想与她为伍。

不久之后来了个号召,叫大家给共产党提意见,史称“大鸣大放”,共产党本是好意,听听民间疾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方显出执政党的磊落。不料竟有那么多人跳出来,指手画脚,骂天骂地,还渐渐有了逼宫的味道,毛泽东指出“事情在发生变化”,已经有了警觉。

那储安平当时是《光明日报》的总编,却不识时务,就在这时发表了书面讲话,标题是“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就在这些意见里,他提出了著名的“党天下”的说法,轰动全国。汉朝是刘家天下,唐朝是李家天下,最近一代也被称作“蒋家王朝”,是蒋家天下,这都属于“家天下”的概念,本是封建余孽应该扫除的,但现在各个路口都由共产党的大小头目把守,“事无巨细,都要看党员的颜色行事”,但是“很多党员的才能和他们所担任的职务很不相称,既没有做好工作,又不能使人心服”,储安平问:“党为什么要把不相称的党员安置在各种岗位上,党这样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样的思想”?放肆了。储安平接着自问自答说:“据我看来,关键在‘党天下’这个思想根源上,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

乖乖隆冬锵,这话今天听起来都反动,竟要取消党的领导了。果然,上海不久就传出消息说,复旦大学已经取消了党委制。毛泽东已经冷眼看了许久,现在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问“这是为什么”!然后大手一挥,发动了反击,秋风扫落叶,民主人士哪是对手,一触即溃,纷纷落马变成了右派。

老王就在此刻被卷进了漩涡。

其实老王并没有发表什么不恰当的言论,储安平的“党天下”他也读过,只是觉得太深奥,自己凡人一个,似懂非懂,但此文语言有力,一针见血,老王读到妙处,击节赞叹是有过的,很不幸,老王的表现被那个丑女子看在了眼里,就这样成了右派。

老王度日如年地熬到了毕业,打算申请回福建老家,但学校考虑,校园里需要有一个活生生的右派,不然都走了,以后谁还记得这场风云之战?老王就被留了下来,发配到总务处,干些不要紧的杂活,饱尝人间冷暖。

一秋一夏,一冷一热,一晃到了文革时期,人人朝不保夕,对右派的管制自然松懈了,老王稍稍自由了一点,被分给泥工高大爷提调。老王见过高大爷,人不坏,只是嘴角有些歪,大概是因为小中风。

老王揣着三分高兴去了,到那一看,三分高兴变成了十分,那里竟还有两个老家伙,两个“历史反革命”,名号不同,身份却与自己不分上下,老王兴高采烈,竟有些感动,老家伙也高兴,大家握手,寒暄,互致问候,显得很亲切,高大爷也受其感染,在一旁边笑边说:“这下找到组织了”。

这两人一个叫摩云金翅,另一个叫笑一笑,来头都不小,都是“华西协和”的毕业生,到美国深造后兴冲冲赶回来施展抱负的,不知咋回事,落地就成了“历史反革命”。

要说这历史反革命,的确费解,如果是曾经反共,那李宗仁应该是一号,还有沈醉,该算二号,但是都没有,那两人反倒高官厚禄的平安无事。摩云金翅和笑一笑都反过蒋倒是真的,那时上街游行反内战,他们都参加过,不过要是这样,那将军院长也脱不了干系。摩云金翅不得其解,天天白眼向天恨恨不平,笑一笑倒无所谓,他知道命中该有此劫,过了就好,无所谓。

现在三人惺惺相惜,聚拢一处听高大爷安排,高大爷其实已有安排了,带上这几位,走出工棚,四人一组建造厕所去了。

开头几天,三个人都很卖力,摩云金翅已年过花甲,冬天里还光了膀子,挑土抬石,弄得全身汗气腾腾,同伴们不敢吭气,高大爷动了怜悯,他叫来老王,说:“何苦那么卖力,做不完的活路拿不完的钱,大家都慢点”,大家明白,就心照不宣地磨起了洋工,高大爷干脆不做,坐在旁边讲闲。

他说有一回保卫科捉了个偷人的婆娘,就审她偷过几个,那婆娘一会儿说三个,一会儿说四个,蒋矮子毛了,上去就是一巴掌,婆娘慌了,问:“自己家里的人,算不算偷”?三人无精打采地笑。

这几位都是饱学之士,又是“川医”反派名人,今天天赐其便,三山聚首,自然不甘寂寞,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搬动地球”,老王他们不想去搬动地球,但有了这个机会,就想在厕所上弄点响动。

第二天笑一笑带了瓶老白干,要请高大爷喝酒,高大爷知道这几个都是狠角色,料到有事,心里贪着那瓶酒,也不点破,只说:“菜都莫得,寡酒啊!”,老王明白,赶紧向高大爷借了自行车,又向摩云金翅讨了钱,一溜烟到了《味之腴》,那里的油酥花生好。

酒过三巡,高大爷发话了:“你几个今天给我摆的是鸿门宴,我晓得,说嘛,有啥名堂”,老王赶紧给他倒上酒,满脸堆笑地说:“高大爷,不要多心,我们商量了,就是想把厕所弄得光鲜一点,还不是你的功劳”。高大爷说:“说实话,你几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再死几回也无所谓,我是有家有室的,不要害我哟”。

摩云金翅递过一支烟,说:“高大爷放心,我们都是被害之人,哪敢害人,你放心把指挥权交给老王,有功劳算你的,有过错算右派的,咋样”?

高大爷打了个酒饱嗝,问:“那我管啥喃”,“管方向,当然是管方向”,三人异口同声。

老王让高大爷砌墙时往里收,一尺收一分,古时宫墙都是这样起,看起来高大雄伟,摩云金翅则一丝不苟,把厕所里所有的拐角都弄成标准的90度,用来防蛆虫。

蛆的武艺高强,有路就有长尾蛆,不可阻挡,但倒挂金钩它们不会,一遇到倒挂之处就无可奈何,叮叮当当掉回粪坑,再进深渊。蛆爬不上来,厕所里清清爽爽。笑一笑不会技术,但他外语了得,想把厕所标上“WC”,问老王,老王说:“这是方向,去问高大爷”,高大爷说:“谨防崇洋媚外,用中文”。笑一笑只好作罢。

高大爷虽说管方向,但也不甘示弱,施展出看家技艺,挑起了四道凌空飞檐,厕所展翅欲飞,一下变得又轻灵,又稳重。

完工后再看,那厕所灰瓦青砖,勾勒了白缝,加上飞檐衬托,果然古香古色不同凡响,立在一群华西古建筑当中,也不让人三分,不卑不亢的恰如其分。

厕所大受好评,高大爷得了一面锦旗,不敢说破是右派所为,只好满脸涎笑,忍受着恭维的煎熬,心中领教了这三人的厉害,下来就请大家喝酒,喜笑颜开,这回是真笑。

不出笑一笑所料,“川医”时代过去,“华西”重回江湖,几个人的命中之劫也宣告结束,从地下钻出来,各回各位,做起了正常人。

老王毕竟年轻,耽误了岁月,到底心有不甘,趁着东风要大干一场。他知道摩云金翅已经恢复了被查封的实验室,天天在里面神秘兮兮的,这老家伙看来野心不小。老王不敢怠慢,他正在实验一种新的试剂,只要弄出来了,就是国际领先。

不过这两天老王有些心神不定,实验中有个环节毒气很大,老王一般不让助手们参加,这是他的好心。但这几天有个女助手天天尾随老王,一刻不放过,最毒的实验环节也要留下来,轰也轰不走,不仅如此,下班后还要到老王的单身宿舍,殷勤求学,东问西问。

老王自己尚未醒过窍来,一天在校园路上撞见了笑一笑,那老家伙正被一帮女生一步一趋地围追着,向他请教英语中核桃木应该怎么讲,笑一笑百忙之中看见了老王,撇开女生,跑过来,一脸坏笑地问他:“老弟,好事来了”?老王木讷,不大明白,笑一笑指指老王身后的女助手:“这还不是好事”?一语点醒梦中人,老王恍然大悟,赶紧握住笑一笑的手,连声道谢,笑一笑倒不大明白了。

老王高兴啊,自己幼年懵懂十年,以后为博功名,书卷为伴十年,再后来踏进地狱,艰难蹉跎,竟有二十年,人间百味都已尝遍,独缺了这一味,蓦然回首,爱情就在身边,隐约飘香,老王高兴啊。无情不是真丈夫,老王拨转马头,全力以赴,追那女助手去了。

哪还用追,老王刚一动身,女助手马上俯首帖耳,还埋怨老王不懂事,老王随她抱怨,心里高兴啊:“打倒四人帮,真是大快人心事”。

老王买了架自行车,驮着女助手,一路铃声潇洒而来,潇洒而去,人们一路看着,有高兴的,有心酸的,也有恨恨不已的,老王都视而不见,只看见天上的白云。

老王的实验大获成功,还得了金奖,摩云金翅和笑一笑设了宴席,要为老王庆贺一下,高大爷也在邀请之列,带了孙儿前来,兴冲冲地喝酒。席间摩云金翅对老王说:“老弟现在金奖在手,美人在怀,人生得意须尽欢,赶紧结婚吧”。

老王不及作答,高大爷拦住了,带了孙儿起身离座,要拜老王为师,高大爷对孙儿说:“这位王老师,比爷爷还厉害”,老王哈哈大笑,对那小孩说:“我要不当那几年右派,岂止比他厉害,那要厉害得多”!

                                                                20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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