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年代的漂亮女人(之二) :杨  

 文/林子

    杨,是我自小就认识的。我们住在同一个校园里。我的母亲和她
的父亲是同事,又是亲戚。不过,我与她算不上是关系密切的朋友,
多数是在我去找她的妹妹我的同学时遇见她的。于是,便有了我和她
常站在她家门外的石径上说话的情境。多年后,当我得知了她的死讯,
几夜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便是我和她站在石径上说话,一切恍如当年:
头顶那一树高大俊朗的玉兰,叶子繁繁密密、婆婆娑娑,淡淡的花香
长年不断地飘落下来。那花香,总令我想起少女时代的杨。

  杨年长我几岁,待我对她有了深刻印象时,她已长成一个亭亭玉
立的少女了。她是家属大院里同龄的女孩子中唯一没有读高中的,而
是读了师范。由于就读的学校在外地,大家能见到她的机会不多,偶
尔见到了她,便总是又新鲜又惊讶的感觉了。少女时代的杨,真是一
种说不出的娇柔可人!常看到大院里的老太太们盯着杨的背影啧啧称
奇:"怎么就长得象那年画上的人儿呀!"那年头,偶尔还留下几张古
装女子的年画像,怎么看都觉得杨象极了画上的古典美人:一样的柳
眉杏眼樱桃嘴,一样的削肩细腰杨柳步,难得的是骨子里的那一份柔
情万分的温婉也极是相似……并没有过了几年,我和杨在一个很遥远
的海边小镇相逢,望着杨满是裂口的嘴唇和冷若冰霜的眼神,已恍如
隔世。

  当年漂亮出众的杨,由于在外地读书,便一直没有成为家属大院
的风云人物。没想到到了六六年,却接连发生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事
情,使杨成为了大院里引人注目的人物。

  先是春上实习期间的桃色风波。这件事情传出了各种版本,即使
后来我和她有了甚深的交情,也因从没有开口向她印证过,而已无从
了解其最本真的面目了。不过,关键的部分是一样的:一位年轻男子
从杨的床底下拉了出来……总之,杨是说不清了。连同一室居住的几
位女同学也是言辞闪烁,语气暧昧,更令人生出种种猜疑。记得那场
风波发生后,杨回家住了一小段日子,深居简出,偶尔出门也是低眉
垂眼从不抬头。杨的父母更是一脸肃然,令大院的人不敢问任何话语


  事情尚未结束,紧接而来的夏天带来更大的风波。先是来了一群
吵吵嚷嚷的学生把杨拉了回去,然后是我们住的校园里,铺天盖地出
现了一批杨的父亲的大字报,说的却尽是杨的桃色故事。到了夏天快
结束的时候,杨又突然回来,很令人奇怪地带着一顶大草帽,匆匆穿
过小天井时,晾衣绳一下子拉下了草帽,即刻露出了一个十分骇人的
阴阳头……昔日的美人没了。那一年,杨未满十七岁。

  后来,我下乡了。等我再见到杨时,她已结婚。我们就是在海边
一个小镇上她丈夫任教的中学里见面的。她的神情平淡而冷静,全无
新婚的痕迹。当她丈夫趴在灶上给我们煮螃蟹时,我们俩在房子后面
的海滩上站了一小会。那是海湾的一个小角,终年受到台风肆虐的袭
击,海滩上所有的树都往一个方向趴倒着长,让人看着心里觉得怪怪
的。站在那里,杨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她的名字不再叫杨,已改叫林
。望着杨转身离去的背影,我久久吃惊着。我一直暗暗羡慕杨这个名
字呀!杨,多美!独秀于林!

  那以后没有多久,通过杨的父亲的旧日关系,杨调到了城郊的一
所中学当了老师。每到我回城的时候,便有了不少见到杨的机会。在
杨的父母家门外的石径上,我和杨常有一些短暂的交谈,往往都在那
些暮色刚落的时候。那种交谈很吸引我,也许是在于杨的异常平淡和
冷静的神情,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一种真正的成人间的谈话:
成熟,理性。在那些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慢慢地了解到杨非常的喜
爱她的工作和热爱她的学生,也慢慢地看到杨的眼睛里重新有了一种
光芒。诚然,这种光芒已不是当年的那种温婉,、柔和,而更多的是
一种冷峻、硬朗。仍然不变的,是在暮色中不断飘落而下的淡淡花香,
仍然让我刻骨铭心地想着少女时代的杨,那一个说不出的娇柔可人的
杨呀……

  好多年过去了,我出外读书已留在了另一个城市,也当了老师。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杨又恢复了联系。她仍然在当老师。我们在电
话里交谈的,竟然也多是有关教书的、有关学生的。这种联系也并不
十分密切,如同以前一样的平淡、冷静。到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
杨的死讯,才悔恨万分地发觉自己已好长时间没有接到过杨的电话了
。不知为什么,杨的死令我的内心非常慌乱,我不相信杨没给我任何
预示就死去。我开始四处打听杨死前死后的事情,不同的人的口中说
着不同的杨。学校的人说的是杨死前在医院住了近半年,她的学生每
天给她叠去祈福的纸仙鹤,成串成团的挂在杨的床头床脚,令铁石心
肠的医生看着也背着人掉泪。还说杨临死前给她的学生写了一封长长
的信,说了许多许多的嘱托,随信带回的还有学生们捐献给她的钱。
学生们读信时哭得惊天动地,使整个校园好些日子过后都不能从那种
悲凉沉重的气氛中摆脱出来。这封信被校方珍惜地存入电脑,不料在"
千年虫"恐慌期间丢失了,而且连原本也没有保存下来。不过,也有
的人告诉我,杨临死前还写了另一封信给她的丈夫。听说她的丈夫当
场读了,即与杨相拥大哭。说此话的人强调一点,杨与她丈夫的关系
多年来已经很冷很冷了。而另外与我特意谈起杨的,是我的一位儿时
的同学,也是自小就认识了杨。她如今已官至一县之长,正好管辖着
杨的学校。所以,她说起杨时的口气就很不一样,颇象一种总结性的"
盖棺论定"。她先是很肯定地评价杨是一个非常非常出色的老师。接
着,她在用了"但是"这个词后,开始列举杨的种种毛病。如杨从不愿
意相信人,包括医生。所以,她一直拖着病不肯求医,到最后躺在床
上疼得直打滚,而不得不在床上方栓两根布条垂吊下来,把自己的两
只手紧紧绑住,才不致于掉下床来。说到这里,我的儿时同学的口气
已有点愤愤然:这样不相信科学,怎么象一个老师呢?而令人最不能
理解的是杨从来不与她的婆婆同桌吃饭。难道就因为她的婆婆是没有
卫生习惯的农村人吗?……当我的儿时同学在话筒那边滔滔不绝地作
着一种冷静得近于残酷的评价时,我的心不断地下沉,下沉,似乎是
沉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这众多人口中的杨,就是我自小认识的
杨吗?孤傲,清高,不入俗流,也不近人情。既有着不可理喻的洁癖,
又绝不打扮自己,表现出一种与世格格不入的、近乎于苦行憎的简朴;
既能在学生之中融洽无间、深得爱戴,却又与周遭的人难于沟通、相
互伤害;所有人都在说,她从不在人前言苦,也从不向人诉苦,哪怕
是自己的亲人或朋友。我终于也发现,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从来就
没有走近过杨的内心。是的,从来没有。也许,杨的内心,早在多年
以前就向所有的人关闭了。当年那一个娇柔可人的美丽少女,只能珍
藏于我的内心深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思念起杨。我在想,假如人在死后真的
能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那么我相信,窗外那遥远冷寂的星空里,那
一颗总是孤独地出现的星星,一定就是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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