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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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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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

雪流着泪告诉我:我姐快不行了……

雪匆匆赶到时,车已经快要开了。我不顾司机的阻拦,一跃跳下车,未及站稳,就被雪紧紧的搂住了。我扶着雪的肩头,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眶一热,泪水不由自主地全涌出来了。

周围的人默默地看着我们,司机也不再吭声。

当我和雪紧紧拉着的手最后不得不松开的时候,雪哽咽着说了唯一的一句话:我姐快不行了……我无比震惊,望着雪满是泪痕依然俏丽的面孔,觉得周围的一切一下子变得不真实起来了。

窗外的景物快速地闪过,留下一片模糊。我脑海里不断重现着相同的一个场景,许多年以前的一个日子里,也有一个面容俏丽的女孩,对我说着同样的话:我爸快不行了……

这个女孩,就是雪的姐姐,霜。

那是一片被称为相思林子的树林。很高大的相思树,叶冠如盖,浓荫遮地,总在洒落着如豆粒般大小的细毛绒绒的黄花,一层复一层厚厚密密地盖住了地面,无端有了一种阴森之气,给人抑郁不安的感觉。就在一颗相思树下,霜对我说:我爸快不行了……这时的霜十三岁,与我年纪相仿,但说这话时的神态,却像大人一般镇定冷静。正是她的神态,让我心底一阵一阵的直发冷。

霜也有一张极俏丽的脸,一如她的两个妹妹,雪和冰。我结识她们的时候,三姐妹的年龄分别是:霜十三,雪十一,冰九岁。虽还是纯粹的小女孩摸样,但已给人惊艳之感,随时随地吸引着大人和小孩的眼光。当时就困惑于她们姐妹的美丽,何以在小小年纪便如此惊人。后来的日子里细细回想起来,才豁然明白,她们的美丽,都具有一种异常沉静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往往要在成熟女人身上才会表现出来的。她们的这种气质,毫无疑问,是从她们的父亲身上承袭而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不能忘记霜的父亲身上,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出色气质。是那文雅俊秀之中随时透着的一种异常沉静的神情,一下子就让人感到他内在的力量和魅力。他是这个城里职位最高的人。不仅是县委书记,而且还兼任当地武装部的最高首长。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身穿绿色军装在一个规模浩大的大会上讲话,讲话的内容就是宣布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当时他的神态还是那样的欣然乐观,而绝对想不到正是这场革命,会最后将自己的生命也革掉了。其实这个时候,他刚从外地调来上任还不到一年。但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人人都在夸奖着这位新上任的书记,是如何的年轻有为。最记得那位在文化系统当领导、后来成为叱咤风云的造反派总司令的叔叔,满口赞叹的就是这位新书记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之深,以及对文化事业发展的热情支持。也许正是这种惺惺相惜,使叔叔在两派分立时,义无反顾的成为死保新书记的铁杆派。

在那些两派对立文攻武卫的日子里,我作为叔叔的机密通信员,为叔叔和这位新书记之间,传递了许多的信件。叔叔写信和阅信时,从来都让我在他的身边等待。无意中让年少的我在似懂非懂中,走近了他们的复杂世界。后来回想起来,也许只有我才最清楚的了解,他们的通信,决不是所有人想象的那样,充斥着权术、阴谋和争斗。他们更多的是在担忧着当时那种局势的失控和混乱,担忧着这个国家的命运。记得对当时最时髦的暴力革命的提法,他们共同产生了很深的困惑和忧虑,他们在信里,曾不断地质疑同一个问题:法国大革命为什么会失败?这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极深奥也极诱惑的历史谜题,使我在他们两人都死去之后的日子里,脑海里时时徘徊着它的影子。多年后,当我在填大学志愿表时,落笔而写下的专业是历史,而不是人人都以为我会填写的中文。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到底要追寻什么答案。我唯一能清楚地意识到的,就是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死,忘不了他们都以那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死去,在暴力革命的口号下。

就是在充当叔叔机密通讯员的日子里,我结识了霜姐妹三人。一旦接触,便发现她们姐妹三人,虽然摸样气质都非常相似,但在性情上却是很不同的。小妹冰野性大胆,二姐雪温柔感性,大姐霜,却是冷漠寡言。那种冷漠拒人千里,让周遭的人都惊异于一个女孩的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我们碰在一块的时候,说的话从不超过三句,主要做的就是将双方手中的信件交换。她让我感到压抑,由此我更喜欢和雪接触。一直到了那一天,霜在相思林子里,镇定而冷静地告诉我:我爸快不行了……

我的眼泪开始流下来。这个时候,武斗已结束,叔叔也已死去,是在据点快将沦陷的一个令人震惊而又恐惧的夜晚死去。霜的父亲之所以还能在最后那一场劫难中活过来,是为了充当继续革命继续斗争的靶子。十字街头临时搭起的展览台上,总会出现霜的父亲五花大绑地跪着的身影,还有连番不断的批斗和毒打。在那些日子里,我从雪的口中,知道了她们的父亲患了白血病。那时还不懂白血病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病,只是知道病人应该住进医院,进行一些复杂的治疗,而不是白天在烈日或暴雨中跪着和挨着毒打,而夜里住在黑暗潮湿的牢房。每当我看到那张还依然俊秀沉静但越来越苍白的面孔,心中极之害怕,已是有着非常不好的预感。

初冬的阳光从树叶的隙缝漏落下来,在铺满厚厚黄花的地面留下凌凌乱乱的亮斑。霜蹲了下来,用手去拨弄着光斑中的落花。那动作是僵硬的,无意识的,一下又一下,让我的心越来越慌乱。这个时候,我们早不需要交换什么信件了,却依然还会在不知不觉中到这个相思林子里来碰头见面。但多数的时间我只能见到雪。霜突然出现,带来的却是噩耗。

我挨近霜的身边也蹲下来。但霜并不看我,她好象根本就意识不到我在身边。她开始自顾自的说起话来了,那话是断断续续的,反反复复的:

“一定很痛……很痛……很痛……”

说话的时候,霜俏丽的脸上,仍然是冷漠的。那种冷漠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心惊。

记得那一个初冬的日子,我就和霜在那片相思林子里呆了长长的几个小时,直到太阳下了山,直到夜色降落林子变得黑沉沉的看不到任何物象。当我们最后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就朦朦胧胧的意识到,那身后无边的黑暗,会一生一世的追随我们。

到了很多年后,我从雪的电话中得知霜也患了与她父亲一样的白血病时,万分惊愕和悲痛中,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一片相思林子里的无边黑暗。那一句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话,还在黑暗中很清晰的飘动着:

“一定很痛……很痛……很痛……”

我突然有了一种非常鲜明而悲凉的感觉:霜,是不是在用她的一生,一直去感受她父亲当年的痛苦?

车子到城郊了。但我知道,那片相思林子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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